又至黄昏,金光凝于庇檐,周伯宁与江菱同慧心法师告辞,绕过大雄宝殿,见许多前来祷告的信者踏着余晖归去,殿前香炉青烟直达彩云。
结伴而去的两位带着帷帽的年轻娘子,谈论着各自心上人,盼望诸佛能成就姻缘,再听着周遭言语,竟有小半数是来佛寺寻求姻缘庇佑。
方才所译经文里告诫众生浮世诸般法相应当作水沫阳炎,亦应感知世事无常顿生厌离,直至灭尽。
为何寺庙中求取姻缘之人从无断绝?当真奇哉。
江菱向周伯宁问出这一疑问,有风掠过二人身畔,江菱随风飘摇的发丝同他的衣袂缠绕在一处,他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援引长老偈经答道:“大概是众生皆渴爱,凡夫希求爱之迷乐,如渴者求水,是本能,断离本能才是最困难的。”
…………
夜幕中大将军府东院传来几声促织叫声,却比冬日时节草丛中藏着的促织声音响亮许多、怪异许多。
江菱将手中把玩着的马尾草丢到地上,悄悄将东院大门拉开一道小缝,刚好够一人通过,王妙思也跟在她身后走来。
门外之人小声说道:“将门缝再开大些,我进不去。”
那人声音有着少年人的清亮,乍一听还以为是谁家如玉郎君,奈何行动实在粗鲁,体格也颇为健硕,着实与声音不大相配。
他好不容易收紧腰腹从门缝中钻进来,又差点绊到门槛上,往前踉跄了几步,江菱连忙侧身避开,防止殃及池鱼。
王妙思抬手在他腹部拍了一下,发出清脆一响,笑骂道:“二郎,祖父近日设宴,你定是在宴席上没少吃。”
永荣捂着肚子,幽怨地看着她们二人,但还是任劳任怨地接过江菱的琵琶和阿姊的舞衣。
他在底下扶稳梯子,待到她们二人登上墙头,这才利落翻上墙头,又翻下外墙,扶住外面的梯子,好让她们二人稳稳走下来。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虽然江菱在来到盛京之前从未翻过墙,如今也是早已熟能生巧。
若论及三人何时结成翻墙之盟的,约莫是江菱看见了王妙思翻墙去教坊,求她带着自己一起去,而思念最胜娘子以至夜不能寐的永荣,漏夜在庭院中徘徊之时,又瞥见了翻墙归来的二人,一来二去,便有了今日之景。
王妙思轻车熟路地带他们从后山小路绕去平康坊,夜间山路难行,永荣又掏出火折子将提灯点亮,为她们照出眼前路面崎岖。交谈声回荡在林间,一团幽光随着步伐摇曳,连鸟雀都不堪其扰,挨个飞去旁处哀叹今夜无法好眠。
他走在江菱身边埋怨道:“若非我实在害怕尚书,表兄又同尚书住在一处,就算硬拖我也要将他拖来,两尊大佛仅凭我一人,可当真供奉不起。”
“住口罢。”王妙思笑着啐道:“今日还不是为了同你来见最胜娘子,自那日宴席上你见过最胜娘子之后,但凡教坊有她登台的,你就一场也没落下。”
江菱在一旁点头附和:“仔细算来,当真是一场都没落下。”
话落,又从袖口中拿出一张宣纸,是方才翻墙时,从永荣衣袖里掉出来的。
宣纸上字迹着实潦草,但于永荣来讲,这已经是他能写出的最得体的字迹。
常言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如今也有了望借纸笔一表相思,却只叹写不出一手好字之言。
宣纸上墨迹力透纸背,就着提灯周身略有些昏沉的光轮,依稀能看出其上写着几句诗赋。
王妙思接过仔细辨别着字迹,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还未待她念完,永荣便将提灯放在地上,从她手中夺回书信,兀自羞红了脸,语气也有些结巴:“你……你们,我不同你们计较。”
“先生总说你不精于诗赋,待冬至节庆过后再去族学,只怕先生也要对你刮目相看。”王妙思嘴上依旧不留情面,思绪却逐渐飘远。
昔年她便是因一观最胜娘子舞艺,才痴迷乐舞无法自拔,之后拜师于教坊乐舞教习。最胜既算是她师出同门的阿姊,又因意气相投,在情分上比之早已远嫁的族亲也更要亲近。
思至此处,她难得严肃嘱咐道,眉目间依稀能见到从武侯夫人处继承的威严:“我视最胜娘子如同长姊,你可要真心待她,若敢只视她如随手玩弄之物,可小心你的脑袋。”
永荣将宣纸折好塞入袖中,反倒开始沉吟起来。
众生皆渴爱,凡夫希求爱之迷乐,如渴者求水,亦言有情饮水饱,然众人皆知饮水怎堪果腹。
行至教坊,江菱与王妙思皆有各自安排,一人去习琵琶,一人去习乐舞,他独自一人坐在台前,放眼望去,唯有眼前之人光耀九重天,连天人也比拟不了分毫。
更深时分,江菱同王妙思早已歇下,寂静夜色中有细雪缓缓飘落,今年京中初雪来得早些,许是丰年之兆。
直至晨鸡鸣晓时分,雪积了满地,放眼望去,天地一色,他却捧着未能送出去的宣纸,在清晨寒风中呵出一团雾气,于庭院中往复徘徊。
“真心……吗?”他蹲下身子,拂落凝结在荼蘼花上寒霜,霜花化作露水,沿着他冻得通红的指尖滑落,直至浸透他的衣袖。
王家婚娶向来以家族利益为先,他从未考虑过真心,亦觉得真心并不重要,只待他日祖父或阿耶指婚,让自己也成为家族的助力。故而得知表兄周伯宁为一己之私,弃家族荣辱于不顾时,更是鄙夷。
马蹄声传来,再抬眼望去,墙垣转角处表兄正捧着升腾着热气的油纸包回来,视线越过落着雪的荼蘼花丛,江菱正踏开积雪,小跑着去找他。
周伯宁一边让她慢些跑,一边急匆匆走向她,生怕她因为路面湿滑而跌倒。
油纸里包着的是江菱最爱吃的荷花酥,他们二人一同坐在游廊转角处的八角亭中,待江菱吃完,又拿自己的帕子替她擦去嘴角渣滓。
永荣看着他们,视线边缘逐渐覆盖上初雪一样的白色,远处八角亭中,他仿佛看见了艳若荼靡的最胜,和痴痴望着她的自己。
眼前幻境倏然如同雪花般纷纷散落,永荣感觉额头一凉,这才发现是王妙思将地上积雪攒成雪球,朝他掷来,并且精准地掷在了他的眉心。
永荣颇有些不甘,也抓起地上积雪,攒成雪球,朝王妙思掷去,奈何她灵巧地旋身一躲,雪球直奔江菱而去。
在她身侧的周伯宁到底是家里小辈中唯一一个亲历过战事的人,觉察力敏锐,马上抬手为她挡下,雪球在他衣袖上化作粉末,纷纷而下。
江菱从周伯宁身后探出脑袋,冲永荣嚷道:“两军交战,先下战书,偷袭非君子所为!”
还未待她说完,王妙思便悄声走至她身后,将带着霜雪寒凉的双手放到她脖子上。
江菱冷得一缩脖子,连忙往前躲了几步,鼻尖撞上周伯宁后背,泛起一片红痕。
王妙思一边后撤,一边笑道:“这个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江菱直接抓住周伯宁的手,追了上去,笑着朝王妙思喊道:“这明明叫趁人之危!”
庭院内大雪纷飞,未落至荷花池便为温泉热气所化,而院内翠松尽覆白雪,雪光映着晨曦,反倒增加一抹艳色。
众人闹做一团之时,定荣披着墨狐大氅从游廊经过,永荣对妙思和江菱使了个颜色,三人一同掷出雪球,正中兄长。
定荣被吓了一跳,待看清是何物之时,才松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地朝他们喊道自己还有先生的功课未做,来日再同他们嬉闹。
话还未说完,他忽然瑟缩一下,原是三郎安荣也来至此处,在王妙思的眼神示意下,将双手贴在兄长严严实实裹着墨狐绒毛的脖子上。
他将兄长带到庭院内,言语还带着些酣梦初醒时的鼻音,想来是刚被众人玩闹声音吵醒,却仍旧难掩喜色同众人道:“这是声东击西。”
定荣看着一帮不正经的弟妹,转头看向周伯宁求救,但是在看到他也双手冻得通红,领口还积着白雪时,就知道自己没救了。
“阿兄。”江菱接过王妙思的眼神示意后,抬眸呼唤定荣。
定荣偏头看了过来,柔声嗯了一声,随之身后王妙思捧起一大捧粉雪,踮起脚从他头上撒了下去。
墨狐大氅终是被寒露浸透,他也终究忍无可忍,放下了平日端着的长子身份,同众人闹做一团。
在空中呼出又转瞬随风随散去的白雾,凝成一团又瞬息散作粉雪的雪团,或许待到明日朝阳初升就会化为露水的一排形态各异雪兔子,以及此起彼伏的嬉闹声,是只属于这个冬天的、无可替代的记忆。
虽长幼有异,性格、身份皆不尽相同,同聚纷纷大雪下,也可将一切都归于洁白,不必为世俗杂物所牵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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