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八月底,尚还燥热。

凌晨五点,托着比身子还壮实几倍的行李袋,余深有些发昏地往外走,临吐时,拐进了厕所。

火车站的公共厕所不算脏乱差,但总是有股难闻的味儿,催得本就胀气的肚子越发不适。

干呕了一阵,她绕出来,对着镜子观摩了一眼苍白如纸的脸,在周遭镜面人精致的捯饬背景下,随意扒拉了两下刘海,便抬着坐得发肿的腿,一步一步挪到了外面。

她四处环视了一圈,朝不远处背包提囊的中年男人招了招手,“爸…”

余平滞后性地转过头,用上臂点了点她后,略显困倦地说道:“先转转?”

余深提起大袋子,往肩上一扛,深深皱眉:“出去吧,找地铁口。”

才从长达二十七八小时的火车上下来,硬得不行、挤得鸡皮疙瘩直起的硬座让她半天缓不过气儿。

她直了会腰,回忆着手机上的路线节点——今天是第一次来B市,来这个声名远扬、承载着亿万人期许的大城市。

其实早半月前,便开始激动了:毕竟所面对的,是新的城,新的人,新的世界。

才过18,还是大人心中的小孩儿,于是,父母“争争抢抢”、欢欢喜喜半天,最后由她爸来送。

可不知为何,上火车的那夜,心情平静得没有波澜,甚至于,看着家里的两三人收拾东西、打包行李一顿东西乱转,听着偶尔来的几句磨皮擦嘴的争吵或是叮嘱,本平淡的心情无端陷入不耐烦与厌恶。

回房间躺了半天,半夜十二点出门时,甚至没有好好道一次别。

而这样的情绪,在到火车站时,升腾了不少。

余平曾坐过火车,在母亲口中,是曾在火车上站过72小时、在陌生城市,桥洞下打地铺都能生活几年、且生活得舒坦的“生存能手”。

于是,她听着他讲哪里进站,看他东指西指讲一些明晃晃写着的指向标,叹了口气。

等上了火车,坐在他口中“硬座软座”一模一样的硬座上时,又叹气,静静看着他殷切地为别人放行李、顶着个大肚子撞到人还忘说对不起、坐在她身边踢掉了拖鞋赤拉拉一双臭脚。

凌晨一点,火车启动。

她听着耳畔的嘈杂,往车窗处挤了挤,将支在面前、却只够一人用的“桌”整理了下,趴下了。只是,还没睡着,胳膊肘便被一顶,而后,她爸斜着上半身趴了上来。

她忙坐起来,又往里挤了挤,半掀着眼皮扫了眼她爸伸到别人双脚间的光脚,叹气,掏出手机,玩了起来。

……林林总总,她推开她爸来摸她是否腿坐肿了的手,又往里躲开她爸挤进来趴睡的胳膊肘,再无奈地闭上眼听她爸吃东西的吧唧嘴……

那一刻刻,她好似听到了自己的繁复感受具象成一个词儿——“嫌弃”。

同现在一样,带着对新城市的憧憬,余平忽略了她的“提议”,迈步,“急什么?先转转嘛!”

余深拧眉,叹了不知道第几百次气,跟上了他歪歪斜斜的步子。

哦,对,坐到路程一半时,他就不顾及音量地多次强调“他腿坐肿了。”

“好奇怪啊,哪门就我脚坐肿了,你腿肿没有?”余平笑着,还特意空了只手,要往她腿上把。

余深连忙一退,“没有。”

余平默默收回手,继续走着。

这里蛮大的,接机什么的交通工具也极丰富。

她爸在“转”到出租车候场时,才坚定地放弃了“转转”的想法,带着她往地铁线走去。

出来的那一刻,天光初起,半边天都被染亮,淡淡的橘色铺就城市的“天明”。

都快堆积成疾的烦闷顷刻间淡了些许,尽管在下一刻、她爸硬拉着她在天桥上走了三四转并强调说“好好看看”时又积回去了。

嗯…情绪这东西,像是野草,来点火星子,便被燃得停不下来;哪怕平歇下来,只要有丁点儿的不对,便又“一朝回到解放前”。

这里的道路很宽很敞亮,在原先城市里七八点才能看到的川流不息,于此时、五点的钟声才过时早已拉开“帷帐”,成了简单而随意的城市底幕。

余深往上提了提背包,肩颈处被磨得很痛。

而偏头,她无意瞥见她爸的脚——的确肿了,平日里往前一蹬便飞出几里的凉拖鞋,此刻,连肿胀的前半块脚都塞不进去,本就糙得皮厚成墙的脚底板,切切实实地贴在了地上。

怪诞地,或许应该是正常地,内心浮动了些许的“怜悯”,即使,这片刻的“怜悯”在抉择酒店时裂得稀碎。

……直到进大学宿舍放好东西、又带他吃了顿食堂后,她半带欺骗半带厌烦地将人“赶走了”。

“明天才正式报道,反正外面一晚上六七百的,要不你直接买票坐回去吧?”

“我陪你,免得你……”

“不用,我可以。”余深按灭手机,将“明下午家长会”的信息咽下,平静地道:“没事,你先回去吧,我不需要你。”

余平愣愣地抬起头,抹了把头上的汗水,摸出手机,在她的指导下,从小程序上看起火车票来。

时间过得比想象中慢多了,十点半守着时间吃完饭,十二点,她将人送走,独自一人四处转悠。

现在是传统意义上的午餐时间,或许大多数人在用餐、或者本身就是提前报道的结果,校园里人少得出奇。

随便找了个花坛边沿落座,余深拍走几只执拗而恶毒的蚊子后,半仰着天发呆。

挺热的,母亲口中“三十多度的天”并没有想象中的温和舒适,相反,燥热席卷周身,天地犹像个大蒸笼,蒸得人大汗涔涔,蒸得人心烦气躁。

她徐徐舒气,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不知不觉,已挨过半小时了。

一身轻地进了寝室后,她整了整衣衫,带着些许忐忑地开了宿舍门。

若非提前报道的还有一人,同时也要在宿舍过夜,否则,她倒真会满含失落地半嘲讽半无奈地拖着她爸去开间双人床房过一夜。

门开后,一瘦瘦弱弱的姑娘正蜷成一小团整理行李箱,余深顿了下,犹豫着说道:“你好。”

那人点了下头,利落回道:“你好。”

说完,本就不大的房间迅疾地被所谓尴尬的寂静元素包满,无一角落得到幸免。

窝回床上,她简单收拾了两把,摸出手机看了两页小说,又无聊地看向不知何时拿着抹布开始搞大清洁的新室友,默了两声,她鼓足勇气开始交涉:“你好勤奋啊。”

那人只笑了一声,“没有,这里太脏了。”

“……”余深连忙起身,在她的抹布支到自己书桌时,将架子上放的一摞书抱到床上,干站着看了会儿后,干脆直接回了床上。

说实话,她几乎内向到变态,社恐到极致。

看着微信列表里几乎没有变动的群聊和好友栏,她扣上手机,对着被收拾得干净而整齐的桌面发呆。

呆了有一会儿,实在没劲儿,她躺下,拉过被子一角盖上肚子,迎着空调放送的冷风闭上眼。

怪舒服的。

平日里看来硬邦邦塞石板的床垫,此刻软得像棉花糖,躺下去的那一刻,感觉身子都要“融化”在里面。

算下来,一天添半的日程间,她还没真正睡舒坦过:停靠站时,陆陆续续新增旧减的人群喧闹非常;时不时飘出来的泡面泡椒臭脚味儿逼得人清醒非常;销售人员激昂热烈的一番陈词海口………

体验感遭透了,完全磨灭了她本就渺茫如烟的希望与期冀。

就像是,一颗幼芽,好不容易熬过寂寒的冬天,昂头以待春阳温煦,结果当头便是夏日顶天的烈阳烧灼,直接蔫缩了。

醒来时,落日也怪无情的——还没摸着尾巴,便已没了影儿。

进食堂,重新审视了一番这还算便宜的物价,简单刨了两口便出去了。

余深转着手机,一边瞎逛,一边虚空点着“爸”的电话栏。

纠结一番,她拨了出去。

那头声音有点儿糊,但基本能掘出字词儿——“确定不需要我吗?我还可以退票。”

余深咂摸了下嘴,“不需要,你买的几点的票?”

“明天早上八点。”

余深顿了下:她好像挺希望她爸今天就走,除了内心的情绪外,还真算是为他的钱袋子着想,毕竟,他不愿意花钱去住那么一晚上。

那头半天没听到响儿,便又兀自说道:“今天的没票了,最近的一趟是明天早上。”

“那你今晚住哪?”

“这你就不用管我了,我就在火车站随便住一晚上。”余平往上提了提声音,“你确定不需要我陪了吗?”

余深半张着嘴默了两声,摇头说了声“不需要”后,忽地想起他肿得不像样的脚,问道:“是买的卧铺吗?”

话落,聊天框里传了一张照片。

她点开,是张火车票,标记着终始时间,以及,紧邻车次的“无座”二字。

心里猛地咯噔一声,余深一时说不出话,只僵硬而无理地转移话题:“现在还早,你出去转会,买点吃的,还是找间酒店休息下嘛。”

“我知道,你就不用管我了,我怎么样都行,我还担心你得不得行…”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爸贪恋上了耳机,带上便不舍得摘下来,装得要多神气有多神气,要多时髦有多时髦…可能是劣质的缘故,经常听不见对面的声儿,说话也夹带着恼人的杂音。

但此刻,飘飘忽忽地,却清晰无比地飘进耳朵。

她笑回了声“我肯定行…”就匆匆挂断电话,往临近的排椅上一坐。

路灯比黑夜还积极,早在墨色延展完全之前,便已亮起来,照得周围的绿植尖儿晃出绿色的光影。

余深往后靠了靠,拂走要掉不掉、窝在眼尾怪膈应的泪滴。

有病啊…明明是自己夹枪带棒地将人“嫌弃”走,结果人真走了,又觉得不舍…

夜风一阵比一阵凉,卷得体感温度渐渐失了存在感。

她翻转了下手机,看着家庭群里,她爸发来的三十一碗的西红柿炒鸡蛋,还有其他水果被“炒翻天”的神仙价格,猜到今晚他定是要在火车站随便打地铺睡了。

要被冷死的前一刻,余深起身,回了宿舍。

简单洗漱完,她爬上床,和舍友尬尬地说了晚安,又躺了下去。

而此刻,黑夜里找不着方向,触感却分明:

这床,似乎舒服得过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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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爱成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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