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到经年不见的台阶上。两侧高起的地面上挨着摆了两张椅子,坐在房檐的阴影下。像是静止的时间,又像是过了好多年。
今天是阴天,气温十度。房子东临着河水。背后是一大片空白的院子,灰蒙蒙的水泥地。眼前门还是三十多年前那扇,当年才翻新过,现下可以说垂垂老矣,已经风霜。镂花只漏得进几束光。不知道哪里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乡间的声音总是不停。从皮肤到内脏,全部浸在泥土、草根、露水、家禽的味道里。地砖更旧,倒不是磨损斑驳,像是被一脚一脚踩实了,几乎要凹下去。站了片刻,断断续续听见里面的说话声。
抬手敲敲门。鞋跟踏地的声响渐渐近来,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子。顺着望进去,只厅堂里又有三四个人,大的五六十岁,小的一二十。
中年人灰西装,戴眼镜,一副标准的职场装扮,眼睛从上到下打量我一番:“您好,您找谁?”
“我找——”我很少,也很久没有叫出这个名字了,“修冬元。她住这里吗?”
“我姑妈现在精神不太好,您是她的朋友吧?您叫什么?我进去问她一声,您先等一会。”他虽然不认识我,见我一个从心所欲之年,戒备也成了关切。
“我姓许,你姑妈怎么了?”我指着右边两张椅子,“我坐在外边等一等,可以吗?”
“可以,可以,但是您就坐左边贴着桌子那张,那是我姑妈平时坐的,右边的她不让人坐。”中年人只回了后半句,说到这里,也没有想继续往下解释,转进去撩起右边房间的门帘。
我过去按照他说的坐下。左边的椅子是比右边旧一些,桌子上除了一本极老版的《云海玉弓缘》什么也没有,应该是都叫人收起来了。盯着页面边边角角的残缺,很久以前看过,想不起来这书是什么内容。封面上用不同的笔写了好多遍“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黑色,蓝色,软笔,硬笔,认得出是修冬元的字。等不及注意力转到木头的纹路,听见里面门框被帘子啪地甩了一下,脚步急急地逼过来,中年人一看见就拉我过去。
我任他拉了几步路,进门右转,门帘还在晃。疏疏落落的竹帘,褪尽颜色,两端前后打着摆。
他领我进了房间,入目是一张几,正对门一面摇椅,靠窗一张书桌。靠里是床,立式衣柜,梳妆台。齐全整洁,多木色。
但是现在不是细观陈设的时候。我一步一步往床前靠去。
“我来了。”
她倚在靠枕上,穿灰色丝质睡衣。我最后见修冬元一回时,几条皱纹下还看得出一双圆而上挑的猫眼,现在是被渐渐无力的肌肉压得变形。我的眼睛不好了,她的形象尚是模糊的陌生的,只是头发已经纯白。不知人是在几岁时头发转为全白。
“我们有三十多年没见了。”直到她说出这句话,我所看见的迷蒙画面骤然破碎,那一刻我才能看见她真正的现在的样子。比以前更瘦,近乎形销骨立。像所有老人一样,像我一样,皮肉耷拉在骨头上,眼睛黯淡神散。
“你怎么了?”我平静地问她。
你会怎么说呢?恨我,思念我,三十年,如果是五年,十年,还有原谅一说,你我不是纠结情感的人。这么久,你心里问了我多少遍,又编写了多少种回答。
我说完时就见她的眼泪流下来。一瞬间我的心脏从底下开始绞紧了,血都化成酸,淋淋落落,没有任何情绪的预兆,结团结块地从眼睛里滚出来。
就像第一次感觉自己爱上了人,然而那时只是感慨心酸这一形容多么贴合,多么巧妙,再没有任何一个字可描绘这种紧缩的味道。但是现在它是一道冥河,除此以外所有的,不论是悲伤、痛苦、后悔全部冲得干干净净。
“我等了你好多年。”修冬元说话的声音一片哽咽。层层叠叠的失望铸就的麻木即刻被击溃,剩下只有孩子般直接的的无穷无尽的委屈。即使她还是孩子的时候也从没有展现过这样的脆弱,一路多少不顺,告诉我的永远是没事。
她攥着我的手,凉碰上凉,止不住颤抖和痛哭。我背过身仰起头,另一只手摸出一根烟,因为手抖拿不住,掉了两次在腿上。咬到嘴里想打火,中年人跨步过来大声喝止:“你不能……”
我看到他背后,门口二三个脑袋探头欲看。
“你出去。”修冬元说。
中年人看我两眼,显然动了气。但还是转身出去,至门口时骂了两声“看什么”,推着人全部出去了。
口鼻的眼泪几乎让我尝不到烟的气味。但是抖动的肩还是慢慢平复下来。我把烟掐灭,回转过一点身子,坐在床边跟她靠在一起。
中年人说得对,她现在精神不好。时间静默十多分钟,我看到她疲惫地闭上眼睛,眼角还是滑下眼泪来。脸色暗沉,青紫的细纹攀满眼眶,唇色深却不见红。我摸着她手指的骨节,知道一开始选择的这条路已经快走到尽头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