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积雨云 十一

郑楠树的二姐郑欣比他大两岁,是在郑楠树十三岁的时候才回到郑家来的。

而在这之前,郑家没有人知道郑欣的存在。

包括他爸。

虽然早几年郑楠树的父母就一直感情不和,郑欣到郑家来时他们也已经离婚多年,可郑欣的年纪比郑楠树大,明摆着就是他爸婚内不忠。

郑欣的母亲独自养她到十五岁,母女二人生活条件苛刻,却也从未动过找过生父的念头。

直到母亲病逝,尚未成年的女孩举目无亲,郑家人这才知道了她的存在。

郑家保留了民国时期大户人家的风范,家风森严,郑楠树的爷爷从没想过自己的独子竟秉性不正,在外面惹了风流债就算了,竟然不知道,一点男人的责任都没担起。

向来身体还算健朗的人气得双眼通红,齿关横咬,那天夜里随即突发脑溢血,进ICU躺了好几天,后来身子越来越差,再不复从前。

但长辈之过,不该让孩子承担,何况小姑娘才十五岁,孤苦伶仃一人,实在可怜。

郑家人最后还是把郑欣接回了家,郑欣脾气心性都被母亲养得很好,乖巧伶俐,很快郑家上下便与她亲近起来,也视作家人,相安无事地过了七年。

这七年,郑楠树的爷爷对这个二孙女是最好的,大孙女性子急,主意多,小孙子又不怎么受管教,向来只听大姐的话,也许是郑欣的到来,原本和爷爷还算亲近的两人,年纪越大便越来越疏远。

许是带着寄人篱下的心思,那几年郑欣总是小心翼翼的,别说与家里人红过脸了,就连大点声讲话都不曾有过。

却没想到,一直到大学毕业,本来应该按部就班听从爷爷安排去金融公司上班的郑欣,突然打破了稳固的平衡,说自己想要签约经纪公司,去做歌手,玩音乐。

郑楠树从能听懂话开始,就知道家里人非常忌惮谈起音乐,爷爷也一直在给他们灌输一个概念——

“你们记住了,只要你姓郑,只要你还想踏进这个家,就不允许接触与音乐有关的东西!”

可越是束缚,这玩意就越像是一种诅咒一样,年纪越长,郑楠树发现自己在音乐方面是有天赋的。

而且不止是他,郑家三个小孩,天生音感都很强,有些曲子听了一遍,就可以轻松哼唱出来。

何况人不可能真的完全脱离音乐,街头巷尾的乐曲、学校必修的音乐课、音乐社团……大姐对音乐倒不怎么感兴趣,可郑楠树就不一样了,自从他在学校里摸过别人的钢琴和吉他之后,就跟上瘾了似的,怎么都停不下来。

音乐可比枯燥的书本好玩多了。

“姐,你有没有这种感受?”

少年时代的郑楠树双眼放光,放学后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偷偷告诉姐姐,“那些音符就跟会跳舞一样,从耳朵钻入,在全身的每个毛孔里流动,简直是——”

大姐捂住了郑楠树的嘴,双眼一横,严厉道:“不许想!也不许再去玩别人的乐器,听到没?”

“可是姐,你真的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爷爷这么讨厌音乐?”郑楠树这时候隐隐有了对家里某些规矩的抗拒心里,但还没完全想明白,“在家里呆着好烦,一点也不自由。”

大姐叹了口气,看着自家弟弟稚嫩的眼神,沉默很久。

她来年就要去上大学,可自家弟弟才十一岁,对很多事情还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

而以她的年纪,早就看出郑家表面看着家风兴和,实则还藏着旧时候的某些畸形陋习,爷爷对他们是很好,但在某些事情上,古板循旧的老人像疯了一样束缚着一家人,他的某些规矩是有缘由,可都是出于自身喜恶,并不该成为捆绑家人的理由。

也是这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这几年父亲越来越习惯留在外面,甚至好久都没有回来,也才懂得为什么母亲自从进了郑家后,常年闷闷不乐。

这个入门就立着巨大牌匾“家和万事兴”的家,内里森然幽暗,明显还带着封建礼教下“吃人”的可怖。

但她无能为力,又深知自家弟弟的秉性,思来想去只能告诉郑楠树:“算了,你要玩音乐,就偷偷的在外面玩,但不要过火,也不能让爷爷知道了,等你将来长大了,真正能独立自主了,那时候想做什么再去做吧。”

郑楠树懵懵然点头,之后便不再提起这些事来。

而郑欣从踏入这个家的开始,也知道了“郑家人绝不能接触音乐”的规矩,相较于郑家其他两个小孩,她腼腆内向,在学业上也一直很努力,从来没有表露过任何喜欢音乐的痕迹。

也许是忍耐了太久,那一天她突然来了一句“我要做歌手”,不止震惊了郑家上下,还把爷爷直接气进了医院。

爷爷的反应比所有人想的都大,那道“不许碰音乐”的规矩,到此时才抹了血红似的往郑家每个人心上涂。

那段时间家里一片混乱,远比当年知道郑欣的事还要鸡飞狗跳。

不久之后,郑欣又和爷爷大吵过一架,但彼时郑楠树上大学不在家,只听家人说爷爷又一次气晕过去,待他赶回家,老人已经永远地合上了眼。

郑家一时哀悼,大姐说:“郑欣居然从很小就有在学钢琴,只不过后来郑家规矩立在那,她就再也没有提过。”

“只是我实在是不懂,你知道她跟什么经纪公司签约吗?”大姐双眼哭得红肿,语气发狠,“摇滚!”

郑欣向来都是规规矩矩的温和模样,任谁都不会想到她会想要去玩摇滚。

“玩摇滚的都有病!”

大姐见到了爷爷最后一面,枯瘦的老人在离世之前,还哽咽着,认死理般的说:“不要忘了,我给你们立下的规矩,要、要守着,守好了……”

郑楠树闻言“啊”了一声,他还没有彻底接受爷爷的去世,整个人神态恍惚,盯着大姐的眼,声音干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郑欣站在一旁,没有哭,向来就白的脸更是一片煞白,奶奶在一旁,一夜之间佝偻了几分,连连抹泪又叹气,也是一语不发。

郑家其实没有人怪郑欣,尽管爷爷两次入院,甚至到去世,都和她有莫大关系,但大家都明理,爷爷是自己的心病难医,不能怪任何人。

但这事对郑欣影响很大,她后来没有签约音乐公司,而是直接去了美国,一走就是十三年。

郑楠树对郑欣,心里不止有因为爷爷去世而萌生的疙瘩,更多的是,他知道,如果不是二姐挑破这个口,也许如今的他,还不敢走上音乐这条路——

而且家里唯一避讳音乐的爷爷去世,便没有人会阻拦他去走音乐的路。

他好像自由了。

所以比起郑欣,他是幸运的。

但同时,郑楠树心里还是别扭,愧疚的心结越绕越紧,不只是对郑欣,对爷爷,对自己,对郑家,这些年来他一直是矛盾逃避的心理。

郑欣走了也好,不看到她,好像自己就还能一直沉浸在音乐的美梦里,不需要回到现实。

郑楠树一直以为郑欣和郑家断了联系,却没想到,当年对郑欣与爷爷事情反应最大、最排斥的大姐,其实这些年私下都和二姐有来往,年纪越往上走,她对郑欣倒越发包容了起来,对自家弟弟却是越来越严苛。

她还是看不惯郑楠树玩摇滚,却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明,这些情绪出自何处。

“她回来了。”郑楠树喃喃说道,“我躲了这么多年,这一回好像真的躲不掉了。”

严盛眉梢拧得更紧了,看着他,犹豫道:“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人都是会变的,何况你也不知道你二姐在美国如今是什么样的情况,也许这一趟回来,她是有很重要的事呢?”

当然,郑家的事郑楠树也只是简短一提,当年郑欣和爷爷的事究竟在他心里烙下多大的影,严盛没法替当事人体会。

郑楠树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十三年没有回来,现在又突然来找我们,或许她……是真的遇到什么事了。”

但就是害怕。

这些年,郑楠树连老家都很少回去,就怕看到供奉在堂前的爷爷画像,也怕看见奶奶越来越枯槁的脸。

摇滚,音乐。

规矩,自由。

郑楠树叹息,“后来跟着斯廿开始玩车队,我发现,飙车的感觉和摇滚乐真的很像。”

“一面是极致的疯狂与纵乐,一面却是堕落与胆战心惊,我大姐骂得没错,我也许是有病,抗拒害怕的同时,还有点享受这种感觉。”

这是一种剥离现实的,沉浸自我的快乐。

“算了。”郑楠树不愿意纠结想不通的事,“今年我都三十二了,再怎么混,至少也得有个男人的模样了……”

他朝严盛笑了笑,“反正在莲南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何况这种事情也只能我自己去消化和接受、解决,别皱眉了,你知道我这人的,皮实心厚,过几天就好了,我——”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几下,郑楠树停了话口,摸出手机看了一眼,眼神里划过一丝讶然,指尖攒动了几下,又随即盛满笑意。

他按下锁屏,眼底的光还亮着,方才的郁闷一扫而空,看向严盛,“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又是怎么回事?”

严盛抿了抿唇,后退半步,瞧出他眼底打趣的意味来。

看来郑欣的事他确实不愿意再提,严盛和他对视了片刻,反问道:“我又怎么了?”

“就,”郑楠树弹了一下舌,视线越过,落到偷听了大半天后走出来的两人身上,“还能怎么,就你和宋凛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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