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仔,你喜欢莲南的夏天吗?”
在宋凛生很小的时候,阿嫲曾数次此般问他。
小宋凛生既怕热,也不喜欢湿湿答答的雨季,莲南的雨能从四月底一直延续到**月,人都跟着下得潮湿郁闷。
于是他一板一眼地回答:“不喜欢。”
“那生仔知道你的名字怎么来的吗?”阿嫲又问。
多年后,宋凛生对此还记忆犹新,能向严盛一字不差地复述着小时候阿嫲告诉他的那段话:“莲南的冬天温度不算低,可这边一年四季都是潮的,湿冷更可怕,衣服穿再多都没用。”
严盛问:“所以你是寒冬腊月里生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
“不是。”
宋凛生靠近了他,唇梢微微上扬,语气却很软:“我是寒冬刚过的初春生的。”
“阿嫲说她和阿公最终一致认为,我大概是三月初一左右生的,那时候冬风还很凛冽,但已有淡淡的春意。”
燕雀啼叫,万物葱绿复苏新生。
阿嬷跟阿公商量,说,要不这孩子就叫凛生吧。
阿公那会还在世,他和阿嬷一样,也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长大后才来的莲南。
但他比阿嫲早些时候过来,闽南语学的也比阿嬷好,他把“凛生”念了又念,最后摇摇头,说:“这名字用闽南话念有点拗口……这边的人很喜欢用‘家’这个字作名,寓意也好,要不叫家凛吧?”
阿嫲不乐意,她觉得这名字写在纸上没有凛生好看,于是果断拍板,“不管,反正孩子是我发现的,也是我捡回来的,命名权应该在我。”
阿嫲年轻时曾有一个孩子,在肚子里跟着她一路颠簸,从上海到莲南,可惜不满周岁就死在了莲南的冬月里。
自此大半辈子,再无儿女。
捡到宋凛生那年,她和阿公已入古稀,孩子来得突然,却是缘份,许是早年的经历,阿嬷对宋凛生,一直以来都多为严厉。
但至生命的最后,她其实已经不再执着等那个只有名字的人。
比起那些陈年旧事,她更放心不下自己那刚满十五岁的孙子。
可惜命数有时,老人最终还是没能熬到宋凛生上高中便撒手人寰,离开的那天夜里,她神志恍惚,以为自己还在上海的公馆里,灯红酒绿,万音璀璨。
隔壁林家阿嬷唏嘘,说她离开的不是时候,生仔才十五岁,这个可怜的孩子往后的日子要怎么独自捱下去,想想都难受。
但如若不是宋凛生,或许在十五年前阿公去世的时候,阿嫲早也跟着去了。
尽管在莲南住了六七十年,可阿嬷一直不喜欢这个地方,彼时宋凛生年纪虽小,但也看得明白。
虽始终都不知缘由,老人的秘密太多,并不愿意向任何人倾诉,只想带进地下,永永远远做着自己还是上海千金的梦。
“所以我才会跟阿嫲姓,名字也是她起的。”
“……不过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也不知道可信度有多少。”
“那你呢?”宋凛生又问严盛,“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严盛的话是真的少,认识了一段时间后,宋凛生发现,他的话少在于完全不擅长表达的困境。
比如说话前总会迟疑,似乎要斟酌用词,于是到最后出口的,就是言简意赅的答案:“八月十五号,盛夏时节。”
“严盛。”宋凛生舌尖将他的名字咬了一遍又一遍,笑起来,“听起来很简单,可是很好听。”
严盛也笑了,苍白的脸多了几分血色,语气温温的,喊他:“生仔。”
宋凛生的笑意猛地僵在脸上。
没一会,从不脸红的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脸烧起来的感觉,先是从耳根,再向上,烧过耳廓,来到颧骨,最后整个人像发烧似的,又热又烫。
差一点直击天灵盖。
但严盛这人,也不知是不是眼神不好,像是没看到宋凛生的赫然,念了一遍还不过瘾,清了清嗓子,又唤他:“生仔?小老板?”
宋凛生觉得他是故意的。
少年心思直白,被人这么叫着,心里虽有别扭之意,却什么都藏不住,不肯服输的抬起眼眸,离严盛近了几分,故作镇定的想喊回去。
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些亲昵的称呼,最后还是直呼大名,音调下落,尾音却上扬:“严盛。”
漫天的回忆随着这一颤声回笼,时间往后,很快被雨水淹没。
九年后,宋凛生再次站在巷子的屋檐下,看着面前一身黑衣、半蹲在草堆里的人,声音里藏着股劲,抖了抖,轻声唤道:“严盛。”
面前的人一如当年般,闻声抬起头。
雨渐渐小了。
淅淅沥沥的,冰凉中透着夏日的气息。
宋凛生好像又听见那晚的琉璃灯珠声,劈里啪啦地在心里扫过。
——这是重逢这么多天以来,他和严盛离得最近的一次。
没有别人,天地雨声沉重,屋檐接落的雨幕成了这一刻最好的遮蔽所。
严盛看着他,还是那双眼,眉骨深重,笔锋凌厉冷然,可眨眼的瞬间,宋凛生分明看到那些故意露出的委屈,在暗色调的雨天里愈显明晰,简直是赤*裸裸的勾人。
甚至还带了几分撒娇的味道。
可宋凛生已经不再是九年前的宋凛生。
他早已修炼老道,对严盛的服软根本不为所动,只是闭了闭眼,当这些神情都是自己的错觉。
他现在已经不会再被严盛这委屈巴巴的模样骗了,毕竟当年他就曾无数次被这人装可怜惹得心软,最后吃亏的却总是自己。
要是再中招,宋凛生的名字都可以倒着写了。
这么想着,宋凛生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语气跟着冷下来,问:“你怎么在这?”
严盛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不耐,忙起身,解释道:“我来找你。”
他这一站起来,一身的黑比那乌云还要可怕,这人十几岁的时候虽然很瘦,可那时骨架已经初见端倪。
更别提如今已是男人身量,愈宽大挺拔,一身的压迫感便变得越发明显。
宋凛生下意识垂眸,躲开他那双眼,却没能藏住自己的慌乱,脚无意识拌了一下,被严盛眼疾手快地抓住手腕,拉了回来。
他们,离得更近了。
宋凛生刚清明的意识又混沌起来,乱糟糟的,眼神落到严盛起伏的胸口上,明明气息是热的,可抓着他的掌心,还是像从前那样的冷。
宋凛生抬头,张了张嘴,“我……”
严盛的耳朵有点红,还抓着他的手,半垂着的鸭舌帽沿没能挡住他比宋凛生更慌忙的神色,张口又是道歉:“对不起。”
宋凛生被他这话刺了一下,反应过来,扭开他的手,揉了揉被握得发红的手腕,后退了一步,“不用总跟我道歉,你没有欠我的。”
他这一退,又站回雨里,严盛眼神暗了暗,下意识伸出手想把人抓回屋檐下,刚探出去又握成拳头收回,身子往后靠,声音发涩:“别站雨里。”
但宋凛生能听他的话才有鬼了。
他又往后退了一大步,彻底拉远两人的距离,这才和严盛对上眼。
还好这会雨小了些,以至于淋着也不显得太过狼狈。
宋凛生这么想着,眼睛微微阖起,视线下落,继续盯着严盛鼻尖上的痣,不出意外的,三秒后,严盛率先移开了眼,半侧过脸,脖颈彻底红了,脚跟十分不自在地蹭了蹭身后的泥土墙。
他是来找宋凛生的,目的早已说明,可接下来的话,向来就不善表达的人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还是在这么乱的情况下。
严盛犹豫了半晌,斟酌着深呼吸了几口,“我……”
“嘘!”
宋凛生却突然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打断了他的彷徨,“等等再说,你听,有猫叫声。”
刚才也许是雨太大,猫叫声安静了很久,这会周围一安静下来又能听见了。
只是分辨不出方位,听音量,应该在附近。
宋凛生这会倒顾不得和严盛的尴尬了,两人一块循着声音的来源找猫,一直到杂货铺门口,那天见到的小黑猫就躲在那块寻人展板下,缩成细长乌黑的一条,毛发早就被打成一绺一绺的。
严盛忙把它抱起,宋凛生去开门,他今天没有开铺的想法,卷帘门推了一半高,猫腰先钻了进去。
等了几秒,门外一人一猫还站在原地不动,宋凛生不耐,又探出半身,拧着眉问:“还不进来,想继续淋雨吗?”
严盛这才慢吞吞地抱着猫进来,本来没有淋到雨的人这会也全身湿透了,宋凛生看了一眼,从货架上随意揪下一条新的大毛巾,扔到他身上,“先擦擦。”
他的动作看着懒散,其实做事速度效率很快,一手擦着自己头上的水,另一手已经接了吹风筒,转回身说:“把猫抱起来,我给它吹干先。”
严盛听话地将大毛巾搂在胸前,隔开身上未干的雨水,转身抱起猫,刚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宋凛生已经拧开了吹风筒按钮。
“轰”的一声,吹风筒不止挡住了他的话口,还把猫吓得彻底缩进严盛怀里。
没辙。
宋凛生原本还懒洋洋的半倚在墙边,想等着人抱着猫过来,见这情景,只好余尊降贵地弯下腰,摸了摸猫的脑袋。
安抚了一会,他就着严盛抱猫的姿势,将吹风口用手掌半笼着,开始给猫吹毛。
严盛不太敢动,连呼吸都下意识放缓,他微微低头,看着几乎凑到自己怀里的宋凛生,摸着小猫的手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然后,不受控制的,差一点搭上宋凛生半干的头发上。
好在小猫及时“喵”了一声,严盛理智瞬间回笼,悻悻地收回手到猫的脑袋上,却惊觉自己原本还很冷的手早已发烫,身子也紧跟着热了起来。
是吹风筒的问题。
他心里默念,却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的,偷偷去瞄宋凛生。
不知过了多久,宋凛生突然抬起头,手指一推,风筒停下,他的声音在杂货铺内显得格外清晰,“好了。”
严盛还保持着低头看着他的姿势,一下没回过神,两人蓦地再次对上眼,又同时反应过来。宋凛生瞬间从他怀里离开,握着吹风筒的手抠了抠按钮,又重复了一遍:“好了。”
抱猫的人不知道到底在懵些什么,小黑猫倒先听懂了,它从严盛手里跃下,迅速跳到一旁的货柜上,警惕地盯着宋凛生手里的吹风机。
怀里一空,热意便跟着散去,严盛指尖蜷了蜷,看了猫一眼,默了片刻打破僵局,朝宋凛生道:“没想到这一次又是沾了猫的光。”
才能进到他家里面来。
严盛的话只说了一半,宋凛生却瞬间懂了。
可他现在真不想和前男友叙旧。
宋凛生转身将吹风筒放到柜子上,指尖划过玻璃面,看着自己水纹一样流动的倒影,倏尔叹了口气,问:“刚刚在外面说,你是来找我的,有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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