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至半旬,林确已将劝州的现状同金意且详细说来,通过严真喜供述的名单,瞿敖正有条不紊地收服当地的漕运势力,包括钦州在内,以往严家紧紧把持漕运,那一带的官员个个都如陆秉一般深受钳制。
这次秦、林二人也是赌命一博,严真喜被拉下马后,他们帮着瞿敖尽力梳理残余势力,对漕运的收服提供了很大的支持,想来瞿敖递给陛下的折子上,也对他们狠狠夸赞了一番,这才引得陛下龙颜大悦,允许二人入都领赏。
“严真喜被斩,他的儿子虽然只是被贬至南漳之地,可临行前也被人废去了一双腿和两只眼睛,终究翻不出别的浪了。”意且也将都城发生的一切告知二人,在离岛经历过生死之战后,现在三人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好友。
“哼!那老匹夫也实在可恶,能留他儿子一条性命,陛下也算宽心仁厚了,只是咱们拼死递上去的账本却没了下文!”林确性格直爽,谁都知道单凭严家的势力,还没那么大胆子敢造成兵祸,其背后显然是有人撑腰,但处置的最终结果却止于严氏而已,到底叫他一时间很难接受。
“哎,临崖,不可妄议,陛下有自己的打算,咱们这些臣子可不能说些没轻重的话,”秦育德轻轻抿了口酒,又将话题转移到意且身上,“金大人的祸可算解了?按理说,我等也是仰赖你,才勉强捡回两条性命。”
意且赶紧摆摆手,他知道秦育德这是在为自己和林确开脱,到底二人入都是为了领赏,名单上却没有他金意且的名字,若是那心胸狭窄的,免不了记恨上:“行德兄不必介怀,我私自调遣彭义军已是死罪,能得陛下的赦免,已经是感恩戴德,况且若不是行德兄和临崖兄二人的苦苦坚持,劝州的消息也到不了都城。”
见他说得恳切,表情也确实不在乎,秦育德这才放下心来,他朝林确使了使眼色,又接着道:“应啸你在都城可听说了劝州神迹这件事?”
意且心里一紧,这是在说玉雪芝,他早就想打听当日的情况,只是一直找不到时机,如今听到对方主动提起,那表情似乎藏了许多话要说,便赶紧点点头。
“应啸,你说说,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她可不简单啊!”受意且所托,林确一直悉心留意玉雪芝的病情,几乎隔个两日就去医馆查看,可是从在离岛的时候,他就发现这女人始终沉默寡言,除了对待那些孤儿时还能笑一笑,其他人接近就如万年寒冰般冷漠。
无论是面对秦育德还是林确,除了“谢谢”就再也说不出其他话了。
“这雪芝姑娘身上可藏着许多秘密,虽然陛下曾拟旨承认她的身份,可神仙之说实在太过虚幻,”秦育德还在医馆期间,就暗中留意玉雪芝的行踪,“我曾好几次发现她独自一人从医馆溜出去,第二天一早又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卧床。”
“是啊,‘神女降临’的传说几乎一夜间传遍劝州城上下,这可不是一两个人能做到的事。”林确也在瞿敖的授意下查过此事,不过中途线索完全消失,竟查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两位兄长就莫要深究了,大正从开朝以来便信奉无边娘娘,陛下颁布的旨意也昭告了她的身份,我劝二位切不可太过于好奇。”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对两位好友的劝谏,意且都不能将实情说出,那个秘密只有自己和死去的父亲知道。
除此之外,惠帝对玉雪芝的态度也表明,他不在乎对方的真实身份。
林确还要再问,却被秦育德按住,金意且的回答已经揭示一切,从瞿敖只敢让林确私下查探这点来看,这玉雪芝的事并不是旁人所能置喙的。
酒毕,已近戌末,明日一早三人还得上朝,只得趁着没喝多,相互间拜了别,那驿馆离金府很近,但意且出了门后,在夜风中突然定住了,阿伴早早被他打发回了家,盛宴过后在空荡的街道,不免徒生一场落寞。
今天喝得不算多,只不过双颊两边,不知何时攀上两朵红晕,隐隐约约烧得慌,他抬头望星,没来由地就想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好好走一走,脚踩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啪嗒声,就连白天繁华的集市,也仿佛去到了另一处世界。
远处似乎有歌姬正在唱歌,那婉转的清音给夜色更增添了一丝醉意,月光实在是好,竟将脚下的石板照得亮堂堂,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晚也是在这样的月色中,那是去赴别府公子的宴,热闹的宴会中,隔着长长的走廊,说着体己话的女眷们,被束缚在屏风后头。
他几乎一眼就认出了玉雪芝,那时是在她成婚后的第二年,一个是驸马府的堂堂少年,另一个已是孩子的母亲,金意且从没想过再见面自己的心还是突突直跳,他的双耳轰的一下失去所有听觉,可眼神却是异常地好,从屏风的缝隙中搜寻那个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倩影。
大概是丈夫吃醉了酒,雪芝早早就退了席,随丈夫一起出门上马车,鬼使神差般,他也跟了出来,也是如此清亮的夜色中,随着马车上的銮铃阵阵脆响,他亦步亦趋跟在车后,从被风掀起的车帘一角,悄悄偷看自己的心事。
如今想来,那夜到底是什么拨动了少年的心思,竟做出这样的傻事来。
想到这里,金意且的心狠狠扎了一下,那年苦涩的心酸又被全部释放出来,他依然亦步亦趋走上了相同的道路,十年,过了十年,还竟不知,也不觉!
无边大殿的牌匾已经近在眼前,他突然害怕极了,如果踏入这座大殿,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无形中,突然刮起一道冷风,那牌楼两边的树被风吹得哗啦啦直响,他的心突然感到无边的落寞,竟要扶着木柱支撑微醺的身体,脸上的红逐渐散去寒冷一瞬间就包围过来。
“是金大人吗?”有人拢着灯笼从殿内走出来,风在这一刻突然停止肆虐,繁星落下,落到这个女人眼底的眸子里,星星点点,万般温暖。
玉雪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谁,回到殿内见过出云殿司,她便一直待在能够望得见牌楼的地方,等到太阳下山,仍是没有结果,她准备再等一夜看看。
她将身子蜷起来,目光却一直投在牌楼前面的空地上,细细想来,从前等待晚归的丈夫也没有这么辛苦,这样的想法总叫她生出丝丝的愧疚,可是此刻她已经没有不去做的控制力,好像等待已经变成一种本能的反应。
终于,她从牌楼露出的缝隙中窥到,有人正步履蹒跚地走过来,等认出来人后,她的心里却忽然溢出阻止急切的蜜糖,拿出火折子点燃身旁的灯笼,她好想要将自己所剩的光亮带到牌楼口,带到那个人的身边。
“是金大人吗?”见来人并不接话,玉雪芝又问了一声,她将灯笼往前递了递,扶着木柱低头的男人终于站直了身子。
“是我,你的病可好了?”意且双眼微红,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在伤心什么,只是强打起精神问候她的身体。
有打更的路过,他们突然像是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双眼从对方的身上迅速逃开,就连脚步也各自退了些许,撤去的风忽然又返了回来,将牌楼吹得微微发出响声。
“我的病。。。已经好了,多谢大人的关心,时间不早了,还是回府歇息吧!”玉雪芝接了他的话,可声音突然坠得冷漠起来,接着,索性又拎着灯笼回过头,只见正对的大殿中,被烛火供奉的玉像正从远方摇摇看过来,理智在这一刻化作一道寒鞭,狠狠抽在她快要融化的心上。
酒意已经完全消散,头开始隐隐作痛,意且像是做了一场虚无的空梦,他将雪芝的背景仔细裁剪入心,便匆匆告了辞,前朝旧事,不过尔尔,他只允许自己在些微的酒醉之中,迷离那么一会,等到清醒,他还要将父母的期望扛在肩上,连痛也不能叫。
也许,这就是宿命吧!说不清道不明的,就只能归咎于宿命吧!
第二日的朝会异常隆重,也许是劝州的案子终于了结,殿上的官员再也不必担惊受怕,如今几位功臣都已跪倒在金銮殿上,由李儒宣读过谕旨后,陛下难得地心情大好,只听那秦育德的一通话说下来,竟是将所有功劳都归结于陛下勤政爱民之上。
惠帝的眼眸亮了亮,他思忖片刻突然振臂一挥,口里直呼道:“赏!赏!哈哈哈哈!”
许色如却在此刻站了出来,他举着笏板启奏:“陛下,此次劝州灾情能够全须全尾地解决,的确是因为陛下勤政爱民,加上秦大人一众不屈不挠,上天方才垂怜,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我大正能有此明君贤臣,实在是何其幸哉!”
“嗯!说得好!”一句话挑得惠帝又开怀大笑起来。
“如此,臣想同陛下讨个彩头。”
“哦?”
“臣提议不如拔擢秦育德为尚书左丞,掌辩六官之仪,如此一来,也算是人尽其用,岂不两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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