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瑶台口站着一袭黑影,意且将手中的灯笼往上抬了抬,玉雪芝正狐疑地朝下打量着他。
这个点能在这里见到他,属实是意外,玉雪芝想尽了一切可能,也猜不透对方此行的目的,但她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意且拾级而上,灯笼里的橘光笼罩过来,金意且单手拎着衣摆,他并未留意脚下,双眼只是与之对视。
雪芝有些微微发懵,她想要移开目光,却感受到春风化雨般的力量,她感到这个男人身上的包袱好像少了许多,拨开长久的隐忍,其中到底藏着什么不为人知,她也突然迫切想要知道。
周围布满虫鸣和潺潺的流水声,月光洒满每一块石阶,天地仿佛蒙上了一层银色的纱帐,若是再添些风,真就要融进这夜色当中。
十年前,是玉雪芝初次留意到金意且的存在,双方在那样惨烈的情况下相见,那时的少年,只不过是跟在父亲身边,失去母亲庇护的失意者,他拥有少年少有的沉默与成熟,幼稚与得意早在母亲死去的那刻被无情褫夺。
十年后,这个拾级而上的男子,已经身材魁梧伟岸,他身上布满大小伤痕,眉间永远锁着淡淡的哀愁,可是此刻,他好像从十年前借回了灵魂的一部分,又被这灯火撩拨地不再躲藏。
终于起了一阵风,那风围绕攀爬的金意且,将他鬓间、额前的碎发尽数拱起,突然涌来许多点点星光,打眼细瞧,原来是乘风而来的萤火虫,它们要比意且早一步登上仙台,竟都拢在雪芝身侧。
意且赶忙加快脚步,当踏上最后一阶,他反而动作缓柔,仿佛怕惊扰了面前这位仙子,虫儿们因着他的来到散飞开去,下一秒却又重新将二人围起,大概是盘桓得累了,又或者是火光的打扰,最终列成一排逐渐离开。
这一刻,意且不再踌躇不前,他心里升起许多澎湃的醉意,人却是越发清醒,长久以来,自己真正想要抓住的就在眼前,他决定,抛去那般无用的退缩,从此刻开始成全自己。
只见他单手抚上雪芝的手臂,接着来到那横直的肩,他的手掌温热有力,却又无限温柔,最后终于从粉嫩的脖颈抚上朝思暮想的脸颊,手指所过之处,尽惹起一片涨红。
雪芝却是没有半点被惊扰的意思,暖橘的烛光与温热的手掌,在夜色中都叫她无比安心,她甚至用脸颊在意且的手掌上微微蹭了蹭,片刻的迷失叫她忘却了些许痛苦,也因此她开始有些惊讶,惊讶于自己对金意且的态度。
是为她挡箭那次,还是背着她去追囚车那次,还是那晚牌楼口犹豫再三的等待,她想要知道答案,却又害怕答案的揭晓。
终于,在宁静的情绪中意且将她拥入怀里,那是一颗狂跳的心,竟将她的心也勾得撞动起来,下一秒,有人在耳边对她轻轻呢喃:“雪芝,我一直。。。一直心悦于你,跟我走吧。”
那是世间最温柔的声音,却将她整张脸勾得绯红,她感到呼吸急促,一颗心就要跳出胸口,不自觉一只胳膊也攀了上来。
这些话让她想起自己的丈夫,从前夫妻俩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可这样的心动还从未有过,她突然有些想哭,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心如磐石,可此刻,她竟无法抑制地感到满足。
不,不能这样!
“雪芝,跟我走吧,不要报仇,就让过去的过去吧。”金意且的呢喃仍在继续,可玉雪芝早已抬头望天,提起仇、提起恨,她已无法转圜,若是从她的生命中抽去这些,那将会要了她的命。
她终于按耐住内心的波动,强行咽下一汪苦涩,攀上的手又再度垂落下去,转而移到两人中间,在无情推开的那一刻,那胸膛炙热的跳动,还依依不舍缠在她的指尖。
“金大人,还请您自重!你凭什么来左右我的命运?”她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残忍无比,“况且,如今我已贵为郡主,大人就不怕我呈奏陛下,告你对本郡主如此无礼!”
面对这样刻意的拒绝,意且在来之前就已想到,可他已经同自己同这段情和解,在说出口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长久的等待,于是,他面上温柔地笑了笑,接着把灯笼塞到对方手里,替她扫去额前碎发。
“没关系,郡主若是实在生气,就请陛下下令责罚我便是,不过,刚刚那些话既已出口,就不能收回,”他随后走下阶梯,不再如从前那般克制和束手束脚,倒是添了几分洒脱,“等你哪天累了,想逃了,我会一直等着你。”
玉雪芝不禁握紧了手中的竹柄,她的心好一会才停止悸动,待全身潮红退去,竟徒留出分寸的空虚感来。
直到意且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才敢抬头望月,身子虚弱得竟站不稳,只能扶住一旁栏杆上雕着的玄鸟像。
“好一出戏文啊,仙子可是动情了?”身后突然悠悠传来人声,从黑暗中走出来一个黑影,那黑影头戴青面獠牙厉鬼面具,瞬间便攫住了玉雪芝的心。
她只好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将面上表情隐去,垂首间冷漠且恭敬地行礼:“宗主说笑了,不过一登徒子罢了,我能应付。”说是这么说,手上的灯笼却拎得远了一些。
笛隐也是不甚耐烦,他用手指在半空划了会,引得方才落单的一只发光小虫歇在指尖,如此风光霁月,怎能几句话就打发了他:“我不希望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你应该明白什么才是该做的!”那小虫只闪了一瞬,随即就被残忍捏死。
这话让雪芝面色发白,她赶紧应道:“宗主,我明白,不会再有!”
“很好,我喜欢你的态度,”笛隐随手抛给她一封笺,语气突然随和了不少,“我只是出来转转,顺便把这个带给你。”
她赶紧接住,寻常都是其他门徒来这瑶台对她传递消息,没想到今日来的却是笛隐,还让他看去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她不得不认为,这很可能是上天的安排,为得就是要掐灭缘起的可能。
罢了,自己到底是个无福的!
金意且和沈怀柔并没有着急退婚,一方面这个时候反悔很可能弄巧成拙,另一方面,在退婚这件事上两人已经结成一个联盟,他们不仅需要彼此作为持续动力的伙伴,也需要用定亲男女身份作为各自努力的掩护。
之前那晚怀柔回来得晚,她被两位妈妈还有哥哥狠狠责备了一番,从头到尾她都咬死了是在金府等意且等得太晚,家人虽然生气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之后管她管得更严了。
身后几乎无时无刻不跟着几个人,只有在跟意且见面时才能消停点,她只好想了几个晚上,将自己的计划誊写在纸上,趁着合适的机会交代给对方。
意且展开那纸,见上头用细笔小心地绘制了一份园林草图,真细致啊!几乎每一个角落都用娟秀的字体标注清楚,若是拿给那些布置园林的工匠们看,也不免会啧啧称奇一番。
“我想把这处院子买下来,再细细布置一番,”说着怀柔从袖口掏出一个布包,四处观察见没人后这才将布包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这是我平常攒下的月钱还有些不用的首饰,你估估看够不够?”
虽说她是沈府四小姐,可那些月钱首饰都是下人打理,哪有什么攒不攒的说法,恐怕来时她将家底翻了个透,才带来的这些。
看来这位卸玉公子,是实实在在占据了她的心,不免让意且好好打趣了一番,听她的意思,那个院子位于东坊荒废街市,想来找个靠谱的牙子很容易便能买下,虽说是旧城,但近几年也有些达官贵胄住过去。
难就难在雇人造景,以及完成后还得雇人专门看顾那处房产,这就得需要一大笔银子置办。
金意且也不含糊,他仔细盘了盘桌上的财务,凭着之前给秦育德和林确购置房产的经验,这里还远远不够,不过自己再添上点,先把院子理出来也是可以的。
见他点头,怀柔终于舒了一口气:“你放心,今后我每个月都偷偷省些钱带出来给你,等家里看得没那么紧了,我也能去那院里帮帮忙。”
实在是女大不中留啊!意且不免扶额长叹,等沈怀柔将卸玉收服,他真要好好调侃一番。
“对了,我听说卸玉还有位姐姐,是宫里的美人,既然选择了他,他的家人也得有所接触。”毕竟戳玉夫人实在神秘,就连李儒也打听不出来,加上上次的背后中伤,不免让他心有忌惮,怕是不好相处。
“嗯,我听卸玉提过有一位阿姐,听起来是很好相与的人。”怀柔正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因此意且也不愿过多提醒,两人说了会话,怀柔便一蹦一跳去找爷爷聊天去了。
他伸了伸腰走出花厅,林确已经让人送了信,再过几天便要和秦育德携着家眷落户瞭都,因此他也该趁着旬假先去两处宅子转一转,看看是否还要再添置些什么。
另外怀柔委托给他的那处院子他也要去看一看,今儿就不在家吃饭了。
于是他带了阿伴出了府,先是在街上吃饱了肚子,接着便挨家去看,秦、林二人的宅子挨在一起,也好成全两家的走动,他还没给府里配置人手,一来怕自己自作主张,二来那两位肯定也是带着人过来的,只是雇了两个门房老头,以防窃贼闯府偷窃。
至于扫洒、园林等工作都是交给阿伴,他时时从金府带着老妈子去两个府上帮忙打扫,在他的忙碌下,这两处宅子里外皆是干干净净,看得意且十分满意。
“回头把人头报给我,我让账房给你们提些银钱做奖励。”听到少爷这么说,阿伴乐得直点头,只要办事麻利,他家少爷出手向来大方,于是又自告奋勇,想要将两处宅子再细细巡一遍。
意且也是乐得如此,他笑嘻嘻在阿伴头顶落了个响,人就出门直奔东坊而去。
依着沈怀柔的描述,他在东坊转了半天,终于看到那处破墙下垫的砖块,他走近一些,这破墙内似乎就是一处偏院,怀柔当时进出都是从这个口,因此也不知道这房子的前任主人究竟是谁。
意且却不含糊,他沿着墙角往正门处走,却越走心越慌,他突然发现,这里居然无比熟悉,在东坊的旧城,他曾无数次地经过这里,虽然和记忆中的大不相同,但他越走越敢肯定。
终于,在一片残垣断壁之中,朱漆的正门显现出来,无论是柱脚抑或门边,在无人打理的十年间都变得破烂不堪,两边窝风口稀稀拉拉放着几条脏被褥,那是在城里乞讨的人的全部家当,其中一个还用府门上的匾额挡在被褥下,充作床板使用。
他脑中一阵唏嘘,走上前去就要将铺在上头的被褥扯下。
果然!那上面的字虽磨去了大半,但还是能够认得清楚,正是写着“宋府”两个大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