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闻珏站起身,慢条斯理整理衣衫,此后长指拂过唇畔伤口,隐去血渍。
他颔首应声,“是我。”
谢留璟后退两步,细细打量庙内物件,不过数捆散乱枯草、几截细短烛头、一樽破败土泥神像而已。
“发生何事?”
崔闻珏自宽大衣襟内抽出折痕遍布的判官笔簿,“今夜有婴童诞于此庙,我来登记命格,但途中生变,突遭野魂袭击。”
谢留璟抬眼望向驱魂幡,眸中异色涌动,“野魂?”
崔闻珏拍去笔簿封皮沾上的枯枝草叶,“数量不小。”
谢留璟微怔,探身四处搜寻,只在神像后发现一滩可疑血迹。
“我已托同门将婴孩带去别处检查生命体征。”
崔闻珏缓步上前,谢留璟顿足转身,险些梅开三度,好在崔闻珏及时伸手,止住向前倾倒的势头。
倒真是怪了,她揉揉鼻头,心道同一天内如何能连着三两次撞上同一人。
“可曾发觉此庙有何异样?”
谢留璟甩了甩头,追上前去,试图打探更多消息。
崔闻珏正仰首端详庙顶镇守的驱魂幡,“这是何物?我未在武器司见过。”
“此物名为驱魂幡。”谢留璟闻言狡黠一笑,“是我与范…搭档一同从仙都偷回来的。”
偷东西本该挨处分,可驱魂幡也算珍宝,无常办的两位带教老师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无事发生。
仙都法器管理司司长找上门来时,师徒几人里应外合一齐装傻,只说是收魂时从魂体那儿缴获的。
谢留璟眉眼带笑,不想正巧与崔闻珏视线相交,她轻咳一声,探手收回驱魂幡,垂着头叠好,塞进衣袖间。
再度抬眼时,却见崔闻珏的手伸出一半,扬在空中,似有话要说。
谢留璟疑惑拧头看了看四周,并无异常。
“怎么?”
“你发间有枯叶。”
谢留璟闻言便探手乌糟糟乱抓,揉得发髻散乱,总算捉出半柄枯叶。
“没了罢?”
崔闻珏拧着眉心纠结片刻,似乎不忍再看般移开了目光,“无甚异常,是座再破败不过的荒庙。”
“唯一的变数便是这婴孩。”
谢留璟将尴尬抛去脑后,认真思索起来。
若说那野魂修成邪术害人侵体尚还好理解,可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初诞婴儿做什么?何况在有阴差、甚至是判官的情况下实施攻击…
听起来实在荒谬。
崔闻珏回忆道,“看似是在庙内胡乱破坏一通,但在其余野魂攻击我的同时,有几只阴力较强的魂体始终驻守婴孩身旁。”
谢留璟百思不得其解,察觉身旁人微动,脚步不由自主地便跟上了,也不知到底是要去向何处,竟是半点不设防。
“你方才说,有个搭档?”
崔闻珏的声线幽幽传来,谢留璟恍惚回神,“什么?”
“对。”她反应过来,摸了摸耳垂,“我搭档前月出任务时被恶魂伏击,带教老师捎他上药司仙官那儿住院修养去了。”
她说着说着忽然反应过来,此前仅单方面问过崔闻珏姓名部门,但并未介绍自己。
“那什么,”谢留璟赶忙掏出一张压边封膜的地府员工身份卡,“我是无常办的,白无常实习四年生,跟你是同一年进的地府。”
崔闻珏伸了手,拾过那张身份卡,瞧见姓名时神色微怔,指节不自在地动了动。
谢留璟歪头看他脸色,“怎么了?”
崔闻珏垂着眼睛干巴巴道:“咳,判官司并无此物。”
谢留璟讪讪一笑,“无常办是外勤部门,带教老师说,随身带张身份卡,到哪儿都好说话。”
无常办比不得判官司,一个是跑腿的,一个是管事的,不仅性质天差地别,俸禄也差得多。
崔闻珏递回卡片,没再说什么,双目平视前方,竭力飘出一副悠然自如模样。
谢留璟探头探脑四处张望,发觉是自己并不认识的路线,“崔兄,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崔闻珏猛地打了个趔趄,身形不稳,谢留璟眼疾手快捉住他腰臂,意外发觉这人只是看着清瘦。
她收回手,正咂摸指尖余感,听得崔闻珏问:“何故唤我崔兄。”
“你我同期,”崔闻珏有理有据,“想来年龄相差无几。”
谢留璟一愣。
她从范无宁那儿学得这一招,见了女子不称小姐、夫人,小辈的、同龄的,统统叫做妹妹,年纪长些的叫姐,再大些,便称婶、姨、姑,男子也以此类推。
崔闻珏与她虽是同期,但两人关系并不亲近,若要她直呼其名…
熟人彼此呼来喝去便也算了,生人之间直称本名,少一分显得太过生分,不便于此后拉关系攀亲近,多一分显得厚脸皮自来熟,难免让人觉得不守规矩。
思来想去,脱口而出个‘崔兄’再合适不过,和称呼地府守卫‘猪兄’、‘马兄’是一样的。
倒是没想到崔闻珏这厮如此介意。
“我一时间还真想不出该如何称呼你。”谢留璟思索再三,“不如叫你崔判官,这样好么?”
崔闻珏冷淡回头看她一眼,谢留璟闭了嘴,自己也觉出不合适。
阴律司的判官统姓崔,若叫他一个实习生为崔判官,那将现任崔判官放哪里呢?
“我在司中同辈里,年龄排第四。”崔闻珏淡淡道,“同门均唤我崔四。”
崔四?那不是与催死同音么?
这也太不吉利了,要不人总说判官司毫不讲究。
谢留璟张了张口,“那,崔四…兄?崔四哥哥?”
她重重捂住了嘴,恨不能将崔闻珏当场变成个无名野魂,省得这样费时费力就为个称谓。
“你平日难道也这样…”崔闻珏闭眼重又睁开,面色不虞看向她,“这样称呼你搭档么?”
谢留璟摇头,“我与他多数时候都直呼彼此大名。”
“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合礼数,你我之间”
“谢留璟。”崔闻珏打断她,“我如何唤你,你就如何唤我。”
“好。”谢留璟从善如流,“崔闻珏,我们这是去哪儿呢?”
明明是他要去的地方,怎地就变成了‘我们’?
崔闻珏耳尖微动,强压下心底那股不自在,“城南,医馆。”
地府在京城四处开设了几所医馆,一来是为处理阴差遇上的一些紧急事宜,二来,也为彼此之间能够及时传递信息。
谢留璟听说过这些事,但因职位级别不够,还没亲眼见过。
谢留璟跟着崔闻珏落了地,七弯八绕进了一间名为‘鹧鸪堂’的医馆,尚未进里门便听得婴儿啼哭。
“老白,求你,开一副止哭药方吧。”
背对着堂门正说话的男子一袭锦蓝衣袍,身量极高,乌发浓密垂至腰际,其间坠着几点蓝玉金乌璎珞,亮闪闪的,甚是好看。
药柜前坐着位面色发青的中年女子,麻布衣袖挽至肘间,正抱着碎花襁褓里的婴孩来回摇晃。
她没个好气,两眼顺滑一翻,“你若真想让这孩子不得好过,何必捎来作弄我一回?”
蓝衣男子敲桌,“哪里是我弄来的。除了崔四,谁还有闲心做这种事?”
崔闻珏抬腿跨过门槛,“陆三。”
被他换做陆三的蓝衣男子腰背一滞,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秾艳昳丽的脸孔。
“总算来了。”陆三连番摇头摆手,“下回再有这样的差事,你且另请高明罢。”
崔闻珏置若罔闻,径自行至药柜前,对着那婴孩凝目端详半响,掏出判官笔簿,口中沉吟。
“甲辰年丁卯月辛巳日戊子时生,母氏姓周,名尚未知,弃儿…”
谢留璟做收魂结命的活久了,却还是头回见登记生人录的场面,睁着眼睛正一眨不眨,身旁靠来个极具压迫感的黑影,正是那陆三。
“从前没在这一带见过你,低级生?”
谢留璟摇头,“无常办四年生。”
陆三高高挑起了眉,“无常办?”
“范无宁我是识得的,”他两指摩挲细巧的下巴,“那么你是白无常了?”
谢留璟点头,陆三又追问道:“你从师姓谢吧?叫做什么名字?”
好似盘问家世人品的人间媒婆。
崔闻珏冷不丁出声,打断陆三连番发问:“别说话了,吵得厉害。”
陆三一哽,抬腿踢了踢崔闻珏的衣袍后摆,“崔四,你不是一向最守规矩么?怎么把无常办的人带这儿来了?”
崔闻珏有意装聋,半口气也不出,只一心一意誊写生人名录。
陆三闲不下嘴,又转向谢留璟,“我姓陆,名止言,查察司五年级生。”
谢留璟神游,心道此人虽名唤止言,却止不下一时半刻言语,令人发笑。
陆止言见她凤眸含笑,思前想后仍摸不着头脑,“你笑什么?”
崔闻珏收笔,将笔簿重新塞进衣襟内,从老白手中接过婴孩,向门外走去,闲闲丢下一句:“实在聒噪,不若止言。”
陆止言捏拳,“没大没小,我可是你师兄!”
谢留璟见崔闻珏已凌空欲飘,忙起身跟上,将陆止言的抱怨声遥遥抛诸脑后。
“回荒庙?”
崔闻珏点头,“不久会有道姑经过,将这弃女带回庵内收养。”
这便是她的命格了,生于荒庙,长于庵中,未来如何,还需静候天缘人机。
谢留璟正感慨着,转眼却对上崔闻珏审视目光,一愣,“怎么了?”
崔闻珏凉凉道,“你总跟着我做什么?”
哪里又担得起个‘总’字了?
不过这几个时辰内贴得近了点,这便受不了了?难怪孟尘祯提起他时欲言又止。
性格确实是冷了些。
谢留璟看着他弯腰将那弃婴藏于泥像背后的孔洞处,蹲下身帮忙抓了几把枯草挡住,辩解道:
“我是想多问些野魂的事,并非有意缠着你。”
崔闻珏偏头,正欲开口否认‘缠’之一字,却见谢留璟眸色一凛,重重揽住他腰身向旁处滚去。
“什…”
崔闻珏手臂后撑,轻松支住两具身体的重量,下巴微偏,试图错开谢留璟的脸孔,但距离太近,不可避免地被几缕碎发搔过颈间耳畔,麻且痒。
谢留璟无意顾及其他,迅速自衣袖内抽出一把通体晶亮的宽柄八骨伞,抬腕一撑,将二人罩在角落内。
“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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