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下了裁决,姜南仪参户部堂官贪墨军费之事,将两个堂官处死,对户部尚书,只是督个“管教不严”的罪名,只是扣了些俸禄了事,只是众臣等着下一步发作起来,却再也没了什么消息。这一场闹的声势浩大的贪墨官司,就在午后的尘息之间消散的没了声音。
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众人的议论纷纷。军费贪墨不是小事,若说这整个雍朝,真正持军之人无非秦王与南云的萧家。萧家是先太祖的义子,初代家主生性持重内敛,深得太祖信任,虽在祖制崇文抑武,却仍旧能占据南陲,掠地无数。萧家的孩子,不需当朝提醒,每一代每一世,都会被送进宫中,美其名曰上体恤臣意,其实无非是威慑而已。而每一代的皇帝恰恰对萧氏的听话感到满意,极尽荣宠之所能。
所以还剩下那个必须被针对的,便是秦王了。
就连升斗小民都知道,亲兄弟还要明算帐,皇帝和秦王之间,差的可是一个帝王的宝座。
民间于是风闻其事,都言军费忽然体大,皆是秦王与今上不和,因此欲扩充军费。
今上看似没有深入追究,反而占尽了上风,天下臣民已经替秦王坐实了这份大罪。
“秦王殿下现在大胜而归,可能是觉得自己能篡位不成?”
“嘘——天子脚下,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门外的人声鼎沸,天子脚下的臣民热衷于此等王侯将相的琐碎轶事。姜南仪独坐家中,心却萧瑟。
皇帝这招,实为杀人诛心,像是慢火熬炖,一点点温水煮青蛙,又是刀不血刃,任秦王英雄盖世,也抵不过这些百姓的恶毒猜测。
秦王与将士们在前线奋勇杀敌、马革裹尸之时,可曾想到这些受他庇佑的臣民,其信任与热情脆弱的不堪一击?先前还被秦王的英雄与忠贞所征服,瞬间便能够击溃自己的信任。
他知道,皇帝在等,在等他这把剑给秦王最后一击,再恶毒的猜测不过是猜测,然而御史台的权力,能够罗织足够多的罪名,将猜测变成真实,无论他是否足够的真实。
他想到的是秦王沉默的脸,他的英雄气概,却只能如同匣里龙吟,再难翱翔九天。
皇帝的宝座,也许就会是他的陵墓。
他的心中却是一片茫然。
自己的初衷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用另一种方式保护天下没有依靠的民众,还是为了实现兼济天下的愿望?这么多年来,竟然只是成为帝王手中之剑,一次又一次无力的去伤害旁人。
或许他在阴鸷莫测的帝王手下保护了更多的人,却也伤害过无辜的人,最初,他也曾经想要将夷狄赶出中原,然而终究畏葸不前,选择平和的过活。
他心中带着一丝诘问,第一次有了想要反抗的想法。然而还未等自己做出回应,朝廷倒是先炸开了锅。
朝廷却在这个时候换了血。当朝的参知政事,符文道,乞骸骨而退。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姜南仪一如既往地,在朝堂之上同人吵的厉害,却只听门外外侍急急忙忙的闯进殿中。
皇帝一脸笑意的看着,声如滴水:“何事如此慌张,擅闯朝堂?”
那外侍跪下,一脸急慌:“今上,符大人突发急症,眼下已不省人事!”
那声音一字一顿的打进了姜南仪的心中,心却如坠冰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殿门的。
皇帝变了脸色,立刻便退了朝,一群大臣在一起也仍旧乌乌泱泱的私语,姜南仪像个游魂一样,此刻竟觉得此身飘渺,不知何去何从。他漫无目的的走着,头脑空空,净不知何时走进了内宫。孙休向他微微一拜,倒像是早就晓得他会到来一般。
姜南仪的眼睛略过他,无神又无礼,他也不在意,只是看着青年走进内殿。
皇帝长身玉立,在高耸的匾额之下,孤家寡人,天下至尊。他负手而立,眉目却阴沉的攥紧,映着姜南仪茫然的神情,一时间竟透露出一丝丝凄然。
符文道位高权重,已是多年的参知政事,然而许多新人却已不知,他也曾经是皇帝的老师。
皇子夺嫡,深宫喋血,这位老臣一直陪在学生身边,从至近到至远,似乎没有比他更了解学生的人了。
刻薄寡恩的皇家中,任何情感都是稀薄的,然而对于先皇的爱来讲,符文道却更像是一个父亲。
此时此刻,作为老师、作为父亲,他的身体轰然倒塌,似乎整个国家都随之震动。
姜南仪呆呆的,也不行礼:“他怎么样了呢?”
皇帝就那么静静看着他,阴沉的眉目间间舒展开,似乎君王的孩子气只是一时的错觉:“朕准你去看看他罢。”
或许是最后一眼。
姜南仪马不停蹄的赶到了符文道的府第,本应该人马熙攘,然而府中却又大门紧闭,一副闭门谢客的驾驶,因而甚至显得有些冷清。
非常符合他本人的行事风格,姜南仪心想。
符文道是个圆滑老练的不倒翁,同时也深刻的明白功高震主的道理。
他身上的光芒太多,却不能真正令帝王感到芒刺在背。
前朝的霍光,一手拱卫汉宣帝登基,他们更有着血统维系,然而却依旧被处死。
一个皇帝的老师,一个权臣,更是如此。
然而姜南仪并不看重这些,他看中的,是符文道是一个真正的好人。
所谓“好人”是什么样子的呢,他翻进了符文道的家中,一如他多少年前在这里游学,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看起来确实有着今上赐予的、体面的宅子,然而宅子里面,什么都没有。
是真正意义上的什么都没有。
姜南仪纵使处在困顿之中,也会在院中放置一些风雅之物,处于某种自我折磨的心态,提醒自己不干净,也出于姜家族人对美的追求。
然而符文道家中的内院几乎是光秃秃的,即便是花草,也都是从南国舶来的佛手与刺球,竟然都是些旱生植物,不需浇水也能活下去。
很像他那个人,一个从少年开始便野蛮生长、骨头坚硬的柱国。
“这些东西,天生具有一种韧性,无论身处何地,甚至远离家乡,在千里之外被人奴役驱使,也从未放弃生存。人如果向世俗低头,那才是毁灭的开始。”符文道曾经指着这些坚硬的植物对他说。
他呆呆的望着那些植物,眼中忽然涌起热流,却看到有人将苍老的手指伸到那坚硬的植物上。
姜南仪怕那上面的倒刺伤了他,连忙握住他的手,然而却又缩了回去。
老人看着面前低头的年轻人,不禁叹息一声:“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太过追求纯粹,其实不是做官的料子,可是人又拗。”
姜南仪仍旧低着头,却也不敢看他。
这苍老的老人,宅子的主人——符文道便随意拉来两个凳子,姜南仪连忙去扶他,他却轻轻推开了对方:“我还没老死过去,可别看不起人。”
他随意的坐下,一手拄着拐杖,另一面,姜南仪左右看看,也乖乖的坐下,却仍旧不敢看他。
“你这个做学生的来看一个快死的老头子老师,也都不愿意说一句话送终吗。”
压力太大了,姜南仪感觉那种悲伤快被冲淡了,他感觉以前被老师制裁的痛苦又隐隐让人胃疼。
“老师你说话还是这么……”
他抬起了头,终于正视符文道,想要出言顶撞几句,却在看到老人面上苍白的病气后骤然停住。
符文道将尽八十了,圣人之龄,或该羽化而登仙了。
他总感觉离开老师不过数十年光景,然而这个年纪的老人,衰老的速度也无法与阎王抗衡了。
符文道却哼笑一声,眼睛却依然矍铄:“你这个年轻人怎么总是暮气沉沉的,拿出你在朝堂上万人敌的模样。”
姜南仪只是一味苦笑,虽然如此,终于是敢看向老师:“您别笑话我了……老师,您身体—— ”
“死不了!”
符文道站起身来,拄着拐杖,似乎在等着姜南仪去扶起他,姜南仪仍旧向从前一样,去搀扶符文道。然而他终于长大了,从前这个少年人总是蹦蹦跳跳的,对待老师也如年幼的晚辈一般,总是带着几分亲昵的孺慕,然而此刻,终究是带着更多的礼节,多是近乡情怯,虽带着尊重的恭敬,却都让两人生出一点悲凉之情来。
符文道同他在小院中慢慢走着,二人却不言语,只看到桐花簌簌的落下。
符文道望着那开始流失青春的生命,又似乎在怀恋什么,他走到已经有些衰老的桐树前,静静停着:“快十年了,你也不年轻了。”
在官场上,而立之年正是进发之时,然而后进之人又如猛浪,三十岁,终究也还是老了,这个年纪,很多事情不能后悔、不能回头,连从前走的路也已经不能再回头,人生几乎在此时定性,后半生多少人,都在此庸庸碌碌的折断了根骨。
十年前的姜南仪,正是风华正茂的十七岁,到了今天,他陷在铁笼之中,几乎无法脱逃,而他自己也不停的选择沉入其中。
他看着姜南仪,姜南仪也知道,老师想从自己口中得到一些答案,哪怕这些答案看上去只是敷衍与欺瞒。
姜南仪嘴唇微微颤着,眼睛却无可避,符文道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徒儿,只轻声的叹息:“你刚拜入我门下的时候,记得我给你讲了个故事吗。”
姜南仪点点头:“是孔圣人,终其一生,他处在困顿之中,殷商之肆,在大限将至之时,有先祖托梦,即便是圣人,何尝无落叶归根之悲。”
符文道看着他,双眼却仍然坚定:“你从南道来到这里的时候,一腔热血,不是为了某个人,你和我说,你家族人丁凋零,你看到南方的荒年,孩子吃观音土,死的很凄惨,你同我说,你今生要光明正大的,让这些孩子都能吃上饱饭,这样你才有资格回家,回到家里那些孩子面前,听他们道一声谢。”
“我且问你,孔圣人这一生推崇周礼,护卫疆土,栽培圣贤,至死才有资格梦回王陵。你做这些事,难道不会令先辈蒙羞么。”
姜南仪早已泪如雨下,这些话,唯有在符文道的口中,才会令他又疼又慰藉。
“老师……”
符文道手中的拐杖不停的击打着地面,面色也有些隐隐的火气:“你这么多年,被陛下一味折磨,为什么从来不曾求于我呢!”
姜南仪只默默落泪,嘴唇却紧紧咬着:“我不想令老师蒙羞,更不想令老师为难,皇帝他……生性如此,您也知。”
他万念俱灰,唯有在老师面前,感到羞愧难当,然而头上却是老人苍老的手,干瘪的手指像父亲一样抚摸他的发,轻柔和煦:“我做过皇帝的老师,比你更了解他,但是你却陷入自己的情绪里无法自拔。不能保护学生的老师,是失职,不能保护儿子的父亲,是失败,你或许有错,但是更大的错在我。”
“老师!”姜南仪睁大眼睛,“这和您无关,学生是自寻耻辱罢了。”
门外响起了短暂的敲门声,符文道眼睛微微动容,他看着姜南仪,似乎他们以后竟不会再相见了一般:“去看看你师娘吧,南仪,我对你从来都是那句话,心如匪石,不可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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