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秋星落

符文道是目送姜南仪走出府门的,师生二人隔着垂帘门遥相对望,四目相对,又像是感到了什么。姜南仪看着老师,露出了一点笑容,仍带有少年时那一点英气羞涩的味道。他看着学生走出府门,却不关门,就看着他的背影,远远消失后,他才躺在了床上,面色也撑不住了。

他又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床边赫然立着一个身影,然而他却没有惊慌,只是颤抖着支起身子,又跪了下来:“臣叩见陛下。”

大太监笑着掌灯,只点头致意,便退了下去,皇帝坐在床边,又看着符文道躺会床上。

皇帝淡淡的看着他:“朕未曾令老师平身,老师倒是乖觉。”

符文道躺在床上,“呵呵”的笑着,面却是朝着床棚顶:“陛下既然叫我老师,老师必定如同半父,是要高于学生的。”

皇帝沉默半响:“老师对朕有何不满,病中依然出言讥讽?”

符文道这才将脸转过来,面上却凝沉:“正是因为臣从来没有不满过,所以臣后悔了。先皇疼爱秦王,陛下太子之位将危险如钢丝走线一般,臣毫不犹豫站在太子身后;陛下想要压制诸侯,臣愿做刀剑;陛下不想党争中有一方托大,臣尽力平衡,臣这一辈子,只做错了一件事,臣把一个学生带进了这个大染缸,臣想要锻造他,让他成为陛下的肱骨之臣。可是那之后事情却向着不可变的方向扭曲了,那孩子成为你的刽子手,叫这官场一步一步毁了他,臣做人臣无罪吧,臣为人师、为人父却有罪,臣毁了自己的孩子。”

皇帝面色亦是沉着下来,却是将话半露不露:“老师桃李满天下,说的是哪位徒弟呢。”

符文道老迈的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意:“陛下这装傻充愣的把戏还是同老臣学的,此时此刻,还是认真回话为好。”

二人之间的对话竟是令人心惊肉跳。这般对皇帝多有损毁,若是旁人,早就五马分尸都不为过了。

然而皇帝却笑了笑,竟真有些虚心学习的温和弟子模样,声音也温和一些:“老师说的是我那位师弟罢。”

这“师弟”二字,令符文道垂下眸子。

他低声沉闷的笑出声来,垂垂老矣的老人,还带着几分轻轻的气喘,老人却又抬起头,死死的盯住了皇帝,他出色的弟子:“陛下,保姜南仪一命!放他离开这里,海阔天空,他仍然会感恩陛下!”

老人的眼睛爆凸,好似冤魂索命,他伸出垂垂颤动的手,指着皇帝:“请陛下以元氏祖先之名发誓,姜南仪终身平安无恙!”

皇帝的笑意骤然转寒,声似寒冰:“老师,怎可以此谋逆之言!”

老人“嗬嗬”笑着,双眼似看透一切:“陛下,老臣经历三朝,该见过的、不该见过的,都见过了。然而,老臣终身虽然也以明哲保身为要,但是还是做了陛下的刽子手,亦不曾愧对王朝。唯有姜南仪……”

符文道的身体渐渐撑不住了,他咳嗽的很厉害,却仍旧死死盯住皇帝:“你把这个孩子变成如今的模样,只为了你那皇帝的掌控欲,陛下,你害了他一生!”

老人轻轻喘息着,在高声斥喝后,却留下漫长的沉默。

皇帝转而微笑,那已然成熟的龙威映照这张阴沉的面庞,在符文道的眼中,他似乎与年轻时那个尚且留有几分温雅之气的太子重合了。

“老师,我答应你,如果你的学生能够乖一点儿。”

皇帝留下一个坚硬的侧面,转身离去。

符文道叹息一声,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他再也无法预知未来了,更难以预知变幻莫测的人性。崇华富贵、几起几落,与他而言,算是到了头儿,或许于内心之中,也早该到了头儿。他却看着方角桌子上那个晃动的不倒翁,“咯”的一声跌到了地下。

阴沉的风,自西卷起,将那一片云吹出一色玄黑之色,压沉在头顶之上,像是一顶巨大的丧钟。

薛成碧执棋的手忽然停住,他抬起头,盯着头上那片墨色凝成的天空,金不移望着他沉吟的侧面,似乎也映上几分莫名的沉色。

“稀奇了,怎么你竟然露出这般神色来。”

话未说完,廊外素来沉稳的薛家仆从脚步声却乱了起来。

金不移提不起来什么精神,只是觉得心里闷的慌,却看到那仆人面色沉重,磕了个头。

薛成碧的之间还捏着那黑棋,黑色的眼睛却盯的人发慌:“谁去了。”

“什么谁……”

金不移话未说完,便听到了远处轻歌曼舞中飘来的一丝细微长音,仿若是……哪里的钟声?

他心下总觉得沉闷,便看到薛家的管家步履沉重的快步上前,拐过院子跪下,薛成碧的半面俊容难得皱起了眉,却仍旧沉沉看着那凌乱的棋盘。

管家只抬起头,叹息一声:“主子,符相去了。”

金不移长大了嘴,竟久久犹在梦中,他僵硬的转过头,薛成碧依旧望着那一片死局,似眼前这波谲云诡的朝堂。

符文道的丧仪操办的极为低调,因他膝下无子女,为人清廉简朴,堪称士林典范。因族中也少有仕宦之人,倒是符夫人托了族中的符九思主操,符九思面对官场、族中一应紧急要务,待人接物竟也能面面俱全,为人处事又称得上妥帖,这笑面青年虽供职于武军,倒是不缺文人墨气,一时间人竟暗自咋谈,说符家一直竟有这么个人物,怎么竟然多年未出头,倒是令人惊奇了。

石厉近了灵堂之时,便听到呜呜咽咽的哭声,来往人流穿梭涌动在符家的大院中,然而面色皆是肃穆,人们匆匆而来、匆匆而走,这闻名一世的英杰,他的死亡,也不过是徒增一片寂寥罢了。

他投上帖子,进了灵堂,便看到自己的属官面色淡然,一派老定处之,往日这青年始终面带笑意,招人喜爱,此时也带着几分叶落之思。符九思见了他,只是微微拱手,旁人见了却有几分诧异,这符九思对长官,怎么反倒没了那稳重的模样,按来说,他该亲自迎上去才是。

石厉从容上前,先是同符夫人问了好,这位夫人向来是个寡言之人,虽自丧夫,却仍旧沉静。或许这位陪着丈夫历经起伏的老夫人,早已知生死哀荣,亦看淡生死之事了。

他躬身一拜:“老夫人节哀,符相生前为国朝鞠躬尽瘁,此生足矣,夫人请不必忧伤,此后安好才是。”

符夫人同他换礼,石厉却发现这老妇人漆黑双目目光如炬,似看了他一眼。

他心中升起一种异样,只去找了自己的副官,又在他的陪同下拈香上礼。

心中悲戚,却不知为了相星陨落,还是那登顶鹰扬,尚且带着几分和善之气的符文道,带着笑意的眼神。那一代人甚至都已经去了,他们……还能有多少时间呢?

他缓缓起身,便已经是回了神。只听符九思在他耳边轻声轻声道:“长官不知因何得罪了我家婶子,她那双眼睛一直看着,依属下看,您还是尽了礼节、早早去罢。”

石厉心中似乎抓住了什么,他不开口,只是沉默着又向符夫人一拜,却在侧门见到了一个意外的人。

前一波人走的快,符九思这厢是用巾子抹了抹脸,却很意外:“大人怎的停了下来。”

他定睛一看,是伍琼思引着一人缓步而行。

石厉终生亦不会忘记那人的面庞,即便在幽暗的角落都会熠熠生辉的美貌,他痛恨的——姜南仪!

周围的人声顺势而起,符九思面上沉稳,却同伍琼思应了上来:“兄照拂许久,原来是引客去。”

他眼睛眨了眨,伍琼思却避开那话头,只淡淡道:“老师生前,只说了,若有学生想要祭拜,那便拜吧。”

这话说的微妙,姜南仪究竟算不得符文道的学生,却都能争辩起来的。

话语间,该到的人倒也都来了,符九思心中叹息,感觉自己整个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这些大人物一个个的眼睛都看着他,倒是叫他做个夹心馍馍受气来了。

正是时,门外慌慌张张的进来一群下仆:“九爷,外面是孙总管带着陛下的旨意来了!”

孙休步履沉稳,先是向老夫人一拜,随机宣读旨意:“先师泽被天下,桃李之果,天下士子皆可惨败,不得有误。”

众人面上皆露出疑惑之色,皇帝这道荒诞的旨意实在是不清不楚,孙休却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不过在临走的时候,眼神淡淡的瞥向了姜南仪。

符九思眼神一转,立刻端正面色,恭敬的送走了孙休,一个回身便叫人捻了三柱香,只快走几步递给了姜南仪,便是微微叹息:“姜大人,这几柱香,本是伯母为你准备的,她……”

他瞧见,这美青年的身体微微颤动一下,本就脸庞清瘦,现今一身白衣衬托,更显的纤弱萧索,目光微微偏过,见那侧堂的老妇人黝黑的双目沉凝着看这美青年。

姜南仪苍白的纯只是微微抿着,只是托起那几柱香,轻轻的置于香炉之上,随即便起身而出,不过微小的瞬间而已。

也有连此的门生故吏,便都凑到符九思面前,皆是皱着张脸,“这人究竟是何意呢,既然来拜祭老师,何必摆出一副姿态,倒像是谁逼着他来呢。”

符九思面上淡然无波,心中却泛起涟漪。

近乡情怯,无情之人又焉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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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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