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逝世,最令人关注的便不是这位大人堪称传奇的一生便如此了结,而是宫中传的沸沸扬扬的进位。谁会有幸进首辅,众人自是议论纷纷,这一热潮甚至盖过了秦王在内京的动作。
皇帝在銮驾之上端坐,众臣皆伏于下,首辅之位空悬,皇帝一直在朝堂上就西南赈灾一事发火,众人一时间战战兢兢,反倒忘了这事儿。
薛成碧絮絮之言,待到结束,又将黜置的官员名单念了一圈儿,只听得周遭一阵心惊胆寒。他则是一味淡然,微微拱手:“臣部下无处置之权,可同刑部尚书联决,令有罪者退宫。西南赈灾贪墨乃是臣御下不严,臣自请罪。”
一时间朝堂哗然,倒是不明白薛成碧此举为何。按理来说西南灾荒贪腐,这都是许多外放官员的手笔,虽说吏部有拔人之责,但是很多一部分人的考评已不在吏部做,他一并承担了这责任,倒叫人给他叫屈了。
倒是金不移露出些讽笑,皇帝不想将这事情做大,便总要有人担了,薛成碧好鬼的心思,将这老头子的心猜的明明白白。
便听得一声柔媚入骨,竟语带笑意:“薛大人好大的手笔,怎么御史台查了许久,偏偏大人没半分错,那有用石沙充当粮食的,是九道的首官,他不归大人管;那将刻盘画窄了因此欺瞒百姓的,也不在吏部,大人既然管不了许多,怎么便要担了呢。”
金不移心中暗笑,见皇帝的脸色阴沉下去,心道姜南仪性情诘屈,心知道天威难测,每次便要揭皇帝的逆鳞。
“真觉得,姜卿之言甚有理。”尖如滴水,皇帝淡淡道,“总不能叫薛大人将事情全承了,罢,罪过酌三司再论罢了。”
一时间一波未平,却一波又起,便是皇帝只笑着道:“秦王已解兵半个月之久,边关总要有人去,眼下却不想派几个年轻人去替你,这群年轻人到底没有你老练,然而你这年纪,总是在边关,倒一身的伤。”
秦王少言,甫听皇帝之言,只是温声道:“臣弟这伤是为了陛下留下的,纵然身死又能如何。北境之事……一切如陛下决策。”
那种微妙的气息传开,天家兄弟如此和睦,实在叫人猜不透二人的想法。似乎谁都在向后一步,又似乎谁都在试探对方的底线。
皇帝近日像是性情和软了一些,只是看着秦王柔声道:“前几日你忽然发了热症,那时候在府中养着,正赶上符卿去了,若说符卿当年不仅桃李满门,也是皇子公主们的师傅,他一去,整个朝堂都要倒了半边了。”
金不移心里暗暗笑到,果然就来了,这事情是拖不得的。
皇帝便摆摆手:“内阁不可一日无首辅,究竟谁能替了符卿这摊子,各位也都说说。”
可朝堂之上安静的很,一时间却又无人说话。众人的目光浮浮沉沉,竟是没人先敢开这个口。
符相在时,虽然也深谙权力之道,然而终究抵不过他势大。他之势大,并非结党营私,而是他能够才压众人,皇帝暗自昏聩、恩威难测,唯有符相能够等闲视之,这也是众人无法企及的程度。
然而符相一死,许多事情便显得微妙多了。
山中无老虎,那心思活络的各派野兽便又开始分列楚河汉界,各自筑巢了。
姜南仪以一种世外之人的微妙笑意看着这群斯文野兽,心中滑过一张张**横生的脸。
看似儒雅的次辅闻瑛正在南处理灾情,他一向懂得韬晦之术,为人恬淡寡欲,就算此刻在朝廷中,闻瑛想必会避其锋芒;次辅之下便是鹰派的夏棘,看似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这人却滑着呢。次辅之下是士子出身的苏九章,偏偏骂人比谁都狠,是御史台的老前辈。再向下的阁臣也是各有性格,左右制衡。闻瑛要被架在火刑架上靠了,到底是曹随萧规,还能享受符相的余荫。可是新入阁的那个,可就惨了呢。
虽说如此,众人却也对这个人的人选有了依凭。
是功臣派的郁家还是贵族派的薛家,无非也就如此了罢。郁铭一向深受皇恩,薛家却是名门后族,两家都有年轻俊杰,明面上也算旗鼓相当。
但是此事却又与秦王待这些关系,薛家的上一代,可是差点和秦王结了亲的,就因为这样,皇帝 也始终不待见仙去的薛皇后。
姜南仪的目光却不由得都飘到薛成碧这里,他那微妙的笑意却被薛成碧捕捉到了,对方依旧那样云淡风轻,甚至将那在瓦舍听戏一般的慵懒劲儿也带进了朝堂之上。
皇帝的目光在下一扫,却先是含笑望着秦王:“皇弟,这几位都是你的旧识了。如今阁中还差一位英杰,下面这些人不敢说话,你倒是给朕出个主意。”
秦王面色清正,目不暇视,朗声而拜:“昔日闻瑛大人曾执掌六部,闻大人为首辅,却是众望所归。至于新进何人,臣远在塞外,对宫中这些年轻俊彦,实在不甚相识,只等陛下裁定。”
唯有耳尖的人听到了皇帝的一声哼笑。
连金不移都不小心在心里笑了出来。这秦王,本以为他是个没脑子的战争禽兽,没想到倒是竟也油滑。这皇帝叫他说话,本来就是相试试他同谁勾结,人皇帝问的是谁入阁,他倒好,把闻瑛做首辅的事情牵扯出来。这满堂上下谁不知道闻瑛事铁板钉钉的首辅,还用得着他说?这兄弟俩真是……
似是心中有感,那一抹讽刺的笑意竟也不知不觉爬上他的嘴角。哦,兄弟,这两个字令多少人神伤。眼下这小小堂屋之内就这么几对兄弟,偏偏都视若仇雠。
皇帝的眼睛转了转,竟也不管秦王,在众人面前睥了一圈,只慢悠悠道:“闻瑛也好,夏棘也罢、还有苏相,哎,都老了,往后这天下是年轻人的,眼下不能后继无人。今日也该说出个子丑寅卯,至少管人的该开这个口罢。”
金不移的面色阴沉了下来,皇帝未免有些太不要脸了些,此是二桃杀三士。他皱着眉,一时间看向薛成碧。
薛成碧执掌吏部,可不就是那个管人事的……
金不移待开口,却传来一声轻笑。
他立刻狠狠皱起眉头,却看姜南仪微微笑着,他看到那美人的笑容,立刻赶到一股熟悉的阴冷感爬满了背脊,那种粘腻的恶感便又让他感到山雨欲来的感觉。
“陛下,臣姜南仪有本要奏!”
满堂却是静了下来,只见这笑吟吟的美人面色忽然一变,如出鞘的宝剑一般露出锐利的表情:“臣参奏紫金光禄大夫薛成渡纵奴行凶,闹事放马,以至永街三民被伤!”
金不移的心绷紧,双眼便望向薛成碧,见那人面无表情,竟是不变喜怒。
却只听姜南仪慢悠悠的挑着声儿,便是柔声相问:“可惜了,薛大人一向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却怎么如此御下不严呢,薛大人,您说呢?”
金不移的心即刻坠到了谷底,那种刻骨的恨意却漫上心头,几乎是咬碎牙齿。姜南仪!姜南仪!这是将薛成碧架在火刑架上烤!
姜南仪的眼睛只是微微睥过那沉默不语的薛成渡,却定格在薛成碧身上,他看着这位平日优雅从容的年轻高官,眼中却充满了攻击性。
薛成碧素有“玉郎”之称,若非朝中对此人的手段讳莫如深,便会心折于其不凡的天生气度,而非慑于其那深藏于优雅气质下难以探寻的一面。
薛成碧冷眼视之,他在这看似平静的的水面上投入一颗石子,深沉在水底下的惊涛骇浪便会波涛汹涌。
皇帝望着沉凝的众人,阴翳的眼睛却慢慢勾起:“小姜,你还真是不合时宜啊……”
“陛下。”皇帝抬手首,眼下的阴影越发深邃,却是一个被众人忽视的人。薛成渡抬起头,面色肃穆,却丝毫不见畏缩之意,他面容只堪称周正,却有种敦重之感:“陛下,我朝之臣,按《刑律》所言,纵奴行凶,乃是大罪!臣之仆从本是在北街采货,然而忽见一马飞驰而来,臣之仆从早年曾经效忠行伍,为保民众安全,纵身控马,然而那马乃事西番贡品,竟是烈性难驯,这才伤及他人!”
谁也未曾想到这平日沉默寡言的人竟然在朝堂上辩驳起来,金不移眉头皱的死死的,甫儿转过头便看到姜南仪露出些吃惊的模样,虽然迅速面色便淡了下去,但他心中却也窃笑,姜南仪也有吃瘪的时候。
姜南仪的眼睛微微转动着,盯着薛成渡便不松着,却也“哈”的笑了一声,眼睛也微微的勾起来:“大人若真是做了好人,何必私下找那些老板用钱了结,这世上之人莫亏于名声而已。大人难道会将送上门的好名声送了旁人?”
薛成渡面色却沉凝,只是直挺挺的转过头,一如君子一般微微一拜,双目如电,却无机锋:“姜大人早年茕茕孑立,孑然一身,自然不懂我族的规矩礼仪,君子不贪名、不妄语!”
姜南仪听这话中无不暗自讥讽他没什么根基,又讽刺他没有家族教养,不过冷笑一声,画风一转,便是朗声向着皇帝一拜,言语姿态却有放慢:“陛下,既然薛大人家中这般有教养,便也该知道,为官无小事!我朝典律是有规定的,放马行凶,这是犯了忌讳,无论是不是事出有因,既然他同这件事情有了干系,便该上报!薛大人为人做事一直事无巨细,怎的近日来却也懈怠下来?”
金不移左右听着,姜南仪如此无理取闹,竟然像是要将这脏水泼给薛成渡,他心中一转,大叫不好,将欲开口,听着皇帝忽然沉沉开口,似带着些莫测的意味。
“小薛大人倒是怎样看呐。”
金不移这才将目光移过去,却见薛成碧长身玉立,华如竹兰,在浮耀光晕下,似幻似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