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已是一片凝重,众人在等着看薛家兄弟阋墙谇帚的笑话,亦是想要在这波诡云谲的局势中找到一条出路。
金不移原本躁动的心反而静了下来,他从来相信薛成碧,即便在乱云飞渡之中,那个少有美名的名门之后从来都是从容的。他又看向了姜南仪,他在对方那张妩媚的笑脸后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阴霾,藏的很深很深,他的心便持续下坠,越发晦暗起来。
却听见一声轻笑,带着丝丝少年的清利,却又含着几分慵懒,皇帝居高临下而望,眼神平淡无波便见到一旁身着玄色官服的少年面带着些轻浮的笑意,正是左寒今。
这少年郎虽执掌刑法,素来面上带着三分笑,偏偏行踪成迷,偶尔不在堂上,皇帝竟也不追求,只是此刻却上得堂来,微微拱手,那尚待着少年清气的声音却是懒懒的:“陛下,臣看着,闹事逐马之人已经投入牢子之中,无非是闹事纵马,臣记得那马是西域名驹,倒还不是一般人家放的起的呢……”
东京城中谁不知晓,少年美玉般的小薛大人府中便多的是西域名马呢,或者说,这宝马便只有小薛大人能够受用的起。
二薛平日素无交往,只有年前之时,小薛大人将马送给了自家的侄子,这马换了个府邸,便疯了起来。
朝上难得寂静起来,看似是一件小事,但是正好撞在了入阁的事情上,那可就不是小事了,那可真是要多大有多大。
姜南仪微微一笑:“臣听闻那被马伤的小人,自从此无妄之灾,便终日怨愤,民众之声,不得不听。臣只是觉得,两位薛大人都是臣民之表,无论是送马之人还是收马之人,必定都驾驭不严,才导致这样的流言。”
夏棘忽然抬起玉璧,抱手鞠躬:“陛下,既然如此,这阁员一事便要仔细考虑,无论是哪位大人新晋,都要以身作则,否则万民如何顺服?”
金不移双臂抱起,不禁冷笑一声,夏棘这个老东西向来总是板着一张面孔,看起来比谁都无私,实则比谁都深谙顺坡下驴那一套工夫。无非就是忖度到皇帝的心意,然后趁此机会把薛家一对兄弟打掉罢了,这样二人都不能入阁。不过一次纵马的事情,能闹到朝廷上,无非是被人指引罢了。
他方才要张口,便同薛成碧的眼神打了照面,对方便如行云流水般施施然跪下去:“本是臣胡闹,便爱这些烈性畜生,竟然引起如此事端,臣自请处罚。”
皇帝若有似无的叹息一声,轻轻挥了挥手:“本不是些大事,非得闹成这样,罢了,就罚你三个月俸禄吧,再去好好给人家赔礼道歉,总归是你家的事情。”
夏棘又执起玉璧,躬身跪拜:“臣自有一事,奏明陛下,臣于阁中年岁虽长,然而于庶务上仍有进学空间,今次既然遴选人才,臣请陛下在朝中新秀亲选,至此能共摄六部事,以缓近期天灾民情。”
这指向性再明显不过,只是众人偏偏不提明姓。
皇帝的眼角露出些笑意,轻轻啜了口茶水,悠悠看着一旁的薛成碧:“小薛大人,你是吏部尚书,统摄人事考核之事,也不要如此露怯,就按照夏大人的意思,说说有什么好的人选。”
薛成碧面色浅淡,依旧不亢不卑:“按以年岁学识,便是郁铭大人为佳。郁大人本是天子进士,正值年岁,且于军政庶务皆有涉猎。”
薛成碧的话像是抛砖引玉之语,后续便陆陆续续皆有人对郁铭极尽夸赞之能事。
姜南仪面无表情的望着这一切,却见风暴中心的郁铭仍然面色沉静,心中冷笑,此人却是个稳重又心有城府之人。
皇帝为了他的上位不惜一切,他却置身事外,可见此人深得圣人之心。
似乎是被盯的厉害,郁铭的目光浅浅投过来一瞬,细长的眼眸浮过,如此而已。
众人似乎还在粉墨登场,一阵絮语,皇帝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众卿家既然如此推崇郁名,郁大人,你便承了诸位大人的好意吧。至于首辅……老大人才刚刚故去,阁内已经分别权摄各部事宜,到底首辅无需这样快的决出一二,等老大人满了七岁再论不迟。”
众人便都静默一拜。
便是尘埃落定,再也激不起什么水花来,众人仿若泥塑木偶,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却未曾想到,那一向稳重的郁铭沉声环视一周:“陛下,臣有本要奏。”
这是今天第三个本了,一个接着一个,粉墨登场,好一台台串场大戏。
皇帝此刻故作面色不悦:“卿有何言,若是不急于一时,也不必再上奏。”
郁铭却淡淡道:“今年查税,北方耕战队伍中的数量所差甚广,臣也不过是想提醒陛下,岁末要结清而已。”
此言一出,众臣顿时议论纷纷。
皇帝面色阴沉,众人才噤声不语。
“此事可属实?国之大事,乃祀与戎。北方备战乃国之重事,兵银更是重中之重,谁敢贪墨!”
事情发展太快,那些纵马伤人、争个伯爵侯爵的事情倒是算不上什么了。
金不移面色不虞,即刻上奏:“陛下,郁大人所言之事正在勘查之中,因北方战事连年,因此调银有先用再调的传统,前朝亦是如此。如今台账尚未合毕,尚不能确定最终的余银。想必郁大人也不过是偶然提起,并不确定而已。”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战争急于星火,若是笔笔钱财都要一层层批报,那都要被异族盘剥多少次了,因此从前便有了这样的习惯,在一些大战役前,一边打战一边出银,从来也没什么说法。
可偏偏这次,皇帝要起了说法。
“爱卿此言,皇帝御令,要通通让位于战争?朕倒是想知道,是哪场打战,竟然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耗光了银钱!”
众臣已经明白上意。
金不移方才恍然,他转头望了望薛成碧,对方轻轻摇了摇头。
皇帝这是在逼秦王啊……
秦王果然虎步上前,不卑不亢,只是微微叹息:“一切都是臣之罪愆。那是正在多阳总攻蠕蠕,彼时敌军内不知为何竟获悉我军情报,勾连北方其他异族进攻,将士已疲于迎战,敌军竟然派间隙策反军中之将,臣唯以重赏下出勇夫,这才反败为胜。虽说如此,却折损我数多将士之命。可臣已在第一时间上书朝廷,为何回书竟然长时间杳然无信,难道真的有那背叛肱骨之人,竟如此丧尽天良!”
秦王的目光熠熠,却是转到了金不移身上:“金大人,是何时收到我的邸报?”
金不移的头上浮起了汗珠,这样的事情,该如何回答,又岂是他区区之身可以应对的?
倒是郁铭淡淡道:“此事金大人所言有理,事未查清,不好妄下论断,一切皆以陛下之意为准罢。”
皇帝的面色阴沉不定,可是那锐利的杀意似乎在一瞬间喷薄而出。
他绝不能可能任人藐视天威,然而秦王的回答,却似乎又在顾左右而言他。
假使皇帝真的即刻处决秦王,定他阵前贪墨之名,却又无妨,无非是要应对秦王党羽的大军罢了。
然而秦王又真的会没有后手么。
殿中现了一声谑笑,柔艳至极。
“陛下天威难测,众臣无不臣服,何况骨肉兄弟,有人伦之情呢。”
姜南仪幽幽的望着殿上沉下来的面容:“只是到底是犯了忌讳,陛下若不惩处,实在是难以服众。”
皇帝的声音悠长,却紧的滴出了水:“依小姜看,朕却是不得不处置秦王了,秦王方才建功,百姓俯首,朕怎么可以因为三两碎银,就乱了军心阵前呢。”
姜南仪心下苦笑,得知他又要做这个恶人,抬起头,即刻变得笑意盈盈:“既是骨肉至亲,更应该守成有道,万万没有先斩后奏乱用岁银的道理!陛下,对秦王,乃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得不罚!”
他悠悠环视一圈,却笑若春晓:“各位大人怎么不置一词,难道下臣所言无理么。”
皇帝果真遂了他的意。
秦王被囚在宫廷之中,名为陛下不忍皇弟受苦,实为软禁无疑。
金不移下朝就拦住姜南仪,直接同他吵了起来,简直称得上面色狰狞:“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又要找秦王不痛快!”
姜南仪冷笑一声,只是拂袖而去,却偏偏被金不移扯住了袖子:“你当真是忠心的狗,心中大义却被狗啃了。眼下北边虎视眈眈,如今囚了秦王,你待如何?”
姜南仪只瞥到身后的薛成碧,悠悠道:“薛大人管好你家的稚子,这样没头苍蝇般的乱撞,哪日被人拿了阀头,可要丢了性命的。”
他重重一扯,袖子当场被撕下一截。
金不移看着那朱红的一角官袍,气的干瞪眼。
薛成碧赶紧牵着自家这个“小孩子”,面上浮起笑意:“当场断袖,可真有你的。”
金不移气的吹胡子瞪眼:“你啥说你——”
他随即想起,这位好友在朝堂上也是被挤压的够呛,那个兄长便是为了一个爵位,对他视若仇雠。
现在好了,兄弟两个都入不了阁。
薛成碧便总是这样云淡风轻,那些身外宠辱,倒像是早早看淡,这倒也是厉害。
他淡淡道;“你实在糊涂,姜南仪恰恰是在留秦王的命。若是秦王囚在宫廷中,出了什么事情,天下悠悠众口饶不了皇帝。姜南仪是想让皇帝绝了马上杀人的心。”
金不移心中那气便忽然消散了,只剩下一身惆怅。
圣人立功立言三不朽,可为修身治国平天下,他们读了万卷书,困顿在朝堂之上打这些嘴皮官司,又给自己带来了什么?天下百姓带来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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