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惜花客

皇上囚禁了秦王,果然在东京城中一片哗然,皇帝因此自己在书房摔了两方明贵的砚台。

想要用一个小小的垡头光明正大的杀了秦王,看来是不成了。

皇帝的怒火炙热,御花园中的花朵却开的鲜艳。

“圣人有三不朽,不知道姜大人高中探花时,是否想过这样的不朽。”

姜南仪是在花园赏花时遇到秦王的,缠绵的雨丝在庭院中,织就一张细密的网,将两个人网在其中,失了自由。

秦王并没有询问,姜南仪一个外臣怎么能够出现在后花园中,前朝后宫的风言风语,已经足够让他了解事情的大概,有些风言并非捕风捉影,反而欲盖弥彰。

二人步入庭中,静静听了半响残荷雨声,他只幽幽道:“下官学的本是刑名之学,在齐鲁之地,拜柳白元门下修习法家之学。”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柳大家想必不愿意再认我这个学生了。柳师桃李满天下,名声最好的不知道是哪位师兄,名声最不好的一定是我了。”

秦王将一口热茶递到姜南仪唇边,他停了停,双眼凝着秦王,将那茶水一口饮下。

他的舌尖泛红,小巧精致,露出头像一只露怯的鸟儿露头,很快便又收了回去。

秦王只淡淡看着,却不避讳。

“王爷实在是个温柔之人。”

姜南仪默然。

无论是在狩猎场中,还是在朝堂之上,他对自己都留有余地。

秦王笑了笑,他是个英武之人,但是又不同于石厉的锐利,左寒今的谑笑,那是战争厮杀中,用血肉堆叠成的一种更内敛的力量,含而不露,重若高山。

可是他真心实意的一笑,眼角淡淡的细纹却又能看到少年时那有些张扬朗然的气韵。

姜南仪心中忽然觉出一种温热,他人之好恶,自己实在敏感。

他几乎能感到,秦王对他并无恶意,甚至……还带着一丝欣赏。

秦王站起身来,像一座高山一般挡在他的身前,面前却是一片蓊蓊郁郁的迷人花香:“你修的是哪家的法,竟叫你修成这个样子。我要是你的老师,都要和你生气了。”

他说出的话听着严厉,却更像是笑着说出来的。

姜南仪亦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今先王之爱民,不过父母之爱子,子未必不乱也,则民奚遽治。’无非如此,您便知晓了。”

秦王的眼睛看着他,深长绵延,在雨丝的映照下,他总感觉,那是一双甫而多情的眼。

姜南仪忽然生出一种错觉,这个在北国风霜铁打的男人,他的根茎始终是扎在京都的繁花之中,就像洋葱一层层剥开,那颗芯子仍旧是辛辣的。

他和皇帝,毕竟是兄弟啊……

秦王的面前是一朵更加美丽脆弱的花,他甚至没有自然界花朵一般吸取养分竞争的蓬勃张力,仅仅凭着不切实际的梦想活到现在。这样的他,本应该堕入污泥之中,然而他那向死而生的奇特生命力,竟也让他悲剧般的活了下来。脆弱的根本,与那始终高昂的头颅,或许这样的矛盾,才使得这朵异常美丽的花朵被恶龙采摘。

他们希望在他枯萎前保持他的美貌,并借用催折这朵美丽的花或许一种变态的快感,为此不惜用墨色沾染他的纯洁。

他忽然笑了,眼中映照出姜南仪的美丽:“你的错误就在于,你总是学不会对自己的残忍。”

姜南仪的深思从那些脆弱的花朵中被拉回。

“人与树是相同的,越向往高处的阳光,根茎越伸向黑暗的地底。可是你的根茎始终在向往阳光,永远不能真正的融入黑暗。”

姜南仪轻轻的笑了,带着一丝疲倦:“那么最后,我会被黑暗所毁灭吗。就算如此,就算如此也……”

秦王眼角的笑纹更深了些:“你看,你现在失去了去获得快乐的能力。”

他问姜南仪,你知道如何享受吗。

姜南仪的眼神似乎带着一些迷茫,只是断断续续的想起了从前的事情。

那时候他在南边,同妹妹们讲经文,做纸鸢,虽然说不出来快乐,但是那是难得的记忆。

他们偶尔也会去烟花柳巷,但是他对那些地方并无任何趣味,妹妹们则是冷眼旁观,他唯一的乐趣是听妹妹们对那些客人辛辣犀利的品评。

他想的是那些繁花之外零落的东西,流离失所的战争孤儿,还有被权贵压榨的,因为疾病与贫穷死去的普通民众。

他唯一的快乐,是决定入仕之时,那满腔热血的激愤,那种将要翻天覆地的一种美丽梦幻。

他笑了出来,尤为认真的同秦王说:“现在想想,我唯一的快乐恰是我最愚蠢的事情,就是我以为我将会改变这个国家。”

他闭嘴不谈。

恰逢雨停,秦王只是淡淡颔首,便叫来了孙休。

孙休略略看了站在一起的两人,并不多言,仍旧恭敬的垂手:“殿下有何吩咐。”

秦王睥睨着他:“去叫些伎舞班,把朱王两个国手找来,取御院先皇珍藏的古画,然后送到这里来。”

邱公公沉默了半响,随即恭敬的垂手:“老奴遵命。”

姜南仪看他,也看不懂他。

秦王笑道:“你既然不会享受,权当本王教你了。”

女伎班是宫中舞技堪为第一的越凌风领舞,先跳的是《山歌》的选段,白丝羽又匆匆忙忙的入了宫,就着舞蹈启嗓,娇声婉转,好不快活。

“姐儿生来像花开。花心未动等春来。囫囵囵两瓣只消得一滴清香露。日里含羞夜里开……”

这厢唱的高兴,那边朱王两位国手已经奉命前来。

他们这些棋待诏本奉承君王后宫,少结交权贵,看不上姜南仪无权又恶名在外,偏偏碍于他的权威。

只秦王冷眼看过去,二人只得战战兢兢奉棋。

姜南仪本想出口救救他们,秦王却淡淡止住他:“今日既以我为主,你只享受就罢了。两军开战,要战他个三百六十回合,不能留手,你就将他们杀的片甲不留。”

姜南仪只是吃惊,皇帝都不晓得他擅棋,秦王却知晓。

他果真不留手段,将那些凡尘俗物瞥到一遍,将朱王二人杀的片甲不留,直直流汗,颤颤巍巍。

二人似乎撑不住了,姜南仪却不尽兴,只是撇撇嘴。

秦王见状,只是垂手看着他笑。

姜南仪这才觉得自己锐利太过,只眼巴巴看着秦王,秦王便饶了二人下去。

那厢乐声又换了《双陆》,女声轻快俏皮起来。

“情哥好像双陆能,吃渠把住子们儿教我亨奔……”

姜南仪只随秦王走,见到那些庭中的画作,他只摇摇头:“新雨方过,这样的好画拿出来,恐被晕染了,他大抵又要生气了。”

皇帝的心眼儿就像针尖儿那么狭窄,一些小事都要记挂半天。

秦王却毫不在意:“先皇在时,曾经对诸皇子说过,这些东西无非是愉悦皇家之人,若能移人性情,不拘于皇帝所有。”

姜南仪看他手中之画,是林瀚之的《行林图》,北国风光,战争奇诡,不一而足。

他感兴趣的倒是将士身上的甲胄:“这种锁子甲是先皇在位时赠益之物,怎么到了今日还只是画上的遐想,北族之物大概已经不是我们能够比拟的了。”

秦王淡淡叹息:“戎族的铁浮图实在麻烦,杀戮掠夺是其安身立民的根本,自然不遗余力,举全民之力。”

他将那画收起来,却缓缓笑道:“看些风雅之物,不要总想些打杀的事情。”

姜南仪却看一旁摊开一幅秋菊,画上是个美人,醉了酒,竟在枫树前停靠。只是这美人眼睛不安分,半梦半醒,实在妩媚。

这般清浅的妩媚,却实在同皇宫中的典雅格格不入。

姜南仪一遍扒拉着,一遍喃喃自语:“哪位皇室浪子的邪性东西,倒是进了皇家宝库中,这可真是,没有名号……”

“这是本王的画作”。秦王的手附在他纤细冰凉的指尖上,明暗对比,那白瓷一般的手指格外显眼。

姜南仪微微张唇,带着些无辜的意味:“是王爷。”

他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实在失礼,在主人面前说些不着四六的话,便偷偷抬头看着秦王,见他一双幽黑的眼眸只是笑,似乎觉得很是有趣。

姜南仪咬了咬唇,脸颊撇向一旁:“您可真是……”

他只是未曾想到,秦王从前竟也是这样一个谑笑浪子,如今却又看他的笑话。

秦王叫人撤走了画,又见姜南仪盯着白丝羽,愣愣半天,回过头问他:“她唱的东西,是不是不大对劲儿。”

秦王一边笑着看他,又觉得他可爱:“你听了半天,怎么才听的不对劲儿。”

姜南仪心中发热,哪想到秦王请的大家献歌献舞,由风雅的《诗经》唱到轻佻的《山歌》。

这歌越唱越不对劲,扰的姜南仪站起身来:“停下!”

白丝羽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他转过头去,看着秦王,将将要说什么话,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几乎气笑出来:“您这是什么意思。”

秦王却不同他置气,只是眼神悠远:“这都是你家乡的风物,久未闻乡音,难道你已经看不得这些亲近自然的风词了。”

姜南仪的眼泪倏尔落下,他的唇角扬起,却又恢复到了那样的自嘲:“那年我刚入宫的时候,今上令我奏南夷山歌,我抱着琵琶,好一番声情并茂呢,我还以为是这些风雅的朝中新贵采风之曲,应该是亲近民众的,未曾想到,不过是这些人愚弄旁人的把戏罢了。”

他们暗自嘲讽,讥笑他来自南方乡野,却不奏雅乐,唱一些愚夫愚妇创作的山歌。

姜南仪心中一顿,霎时落下泪来。

可他却不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悲怆,又发泄般的看着秦王,几乎要剜肉剔骨:“王爷说的这样好听,如今也知道要对我怀柔了不成!到了如今的地步,我该去怨谁恨谁!”

秦王默然。

姜南仪却并不停止:“我本将心照明月,却不知皇家之人如此无情。若不能让我在朝堂上一展拳脚,何苦又磋磨我,自去放我入江湖之中变好,何苦,何苦啊……”

然而他心中那火焰终究不会熄灭,他忍着痛苦,总感觉有一丝绝望的光明在等着自己。

秦王温柔的看着他:“好好活着,总有有办法的那一天,或许,你等着我。”

姜南仪的心中,似乎种下了一颗柔软的种子,从此后,秦王的温柔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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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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