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欲壑难填

姜南仪是被大内总管孙休带进内殿的,宴会慢慢散去,皇帝却先一步退出。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巨大的匾额,尽管脸上还挂着干涸的血迹,他也丝毫没有因面圣而愧见天颜的羞耻。

羞耻……他上一次有羞耻感,还是什么时候了?

太遥远的事情,让他的头脑中忽然出现了眩晕的感觉。

“姜大人,陛下在屋中等着您。”

孙休垂下头,姜南仪却看到了他的目光,冷淡,轻视,就像是送达一个供贵人泄欲的采女一样,在这个阉人眼中,他也不值得丝毫尊重。

姜南仪像游魂一样走进屋中,皇帝只看到这人在龙诞香中氤氲着宁静的气韵,他进来,却忽然跌倒在了台阶下。

他抬起头,皇帝手中的朱红御笔仍在划动,丝毫没有抬头看他,然而,皇帝却也未曾赦免他起身。

姜南仪嘴角忽然升起一丝微笑,他倔强的看着皇帝,却跪着不起,尽管如此,他的腰挺得直直的,像在污泥中挣扎的白鹤。

皇帝的唇淡淡流出一些轻飘的话语,慵懒自在:“方才在旁人面前倒是任其予夺,到朕这里又变成贞洁烈子了。怎么,拿海东青那畜生离群索居、自比高洁。你啊,你就是不够聪明,从来不知道在正确的场合做对的事。太子不过受了些轻伤,怎么就让你如此挂心,非要在觥筹交错的喜宴上闹事?这可是你那好师弟金榜题名时的大好日子,太子不来,叫旁人怎么说,叫你闹成这样,你没看到你老师面上也不虞吗。”

姜南仪抬起头,难得带了笑意,那是一种讥诮的、叛逆的笑意,反反复复、无休无止,他在这生活的摧残中早已经滚落,失去了应该失去的所有尊严,可是骨血之中的那一点点残存的高傲又会催使他去承受自己所选择的孽果,并压拶着他给自己留一点清白。

臣服、叛逆,再臣服、继续反抗,姜南仪闷声笑起来,硕大的泪珠自心魔的引诱之下不停滑落。

他抹干眼泪,仍旧跪着,却冷淡的将眼神瞥在一旁:“陛下,秦王不日即将归京,前日王大人事在前朝已起波澜,但斩草则除根,此时京城应严加布防,防止秦王人马在京中搅闹。”

皇帝眯了眯眼睛,眼神滑过他额头的血迹。

这个年轻人,他那不甘的、想要自我毁灭的神色方出现一刻,现下便又是风平浪静的一波池水。

“爱卿,你说这话很危险啊。”

姜南仪木然的看着面前的帝王,像个缺乏生命力的偶人一般:“臣不过是解陛下之所威,昔日齐襄王允诺连称及瓜而代,襄王为保王权失约,因此被诛杀身死。前事不见,后事之师,忘陛下明鉴。”

那齐襄王,可不就是他自己的祖先吗。皇帝一次次的给秦王空口承诺,以各种理由拒绝秦王出兵,岂不恐有连氏之危?

姜南仪说罢,低垂着头,等待皇帝的裁决。

空气中似乎只静谧了片刻,随后响起衣衫窸窣的声音,他垂下头,是被打倒了额头,那种眩晕感未曾退去,因而有些迷糊的困倦,然而这时他的视线中却出现了一双明黄色的靴子。

他的头上响起了皇帝轻柔的声音,好似父亲那充满关切的问询:“小姜,你这是在犯禁,你知道吗?”

犯禁?姜南仪轻笑一声。

他是皇帝的剑,皇帝的工具,他代皇帝说出他无法说出口的话,成全他作为帝王的尊荣与虚荣。

姜南仪笑了,灿若桃花,带着辛秾的毒液:“我本想天家兄友弟恭,共抗外敌,没想到陛下已心如钢铁。既然如此,御史台必将诛杀乱臣贼子,谁挡在陛下面前,谁就是乱臣贼子。即便是陛下的亲兄弟……也不例外。”

皇帝的唇边升起一丝微末的笑意,面上却沉如冰,像是一个被臣子激怒的圣明君主。姜南仪好生佩服他,即便在任何时候,他都能虚伪的遮住自己的脸,将自己摆正在完美受害者的位置上。

姜南仪的手腕忽然如同被折断了一般,他被皇帝粗暴的拖拽着,像个垃圾一样被在地上摩擦着,皇帝一路将他拖进了软塌上,他额头上已经干涸的血液忽然崩开,一点点腥燥的血丝落下,模糊他的眼睛。

如同被践踏般的疼痛,只听得到**轮番凌迟的声音,像是在毡板上被来回切割凌迟的肉,他感到今日的皇帝特别的暴躁,或许是因为他们刚才的谈话令他感到不快,又或许是近日积聚的压力变得越来愈多,转变为漫长的折磨、继而转变成一种无情的劫掠。直到不该出现的声音慢慢散去,周身的碾压痛感退却一些,他才终于轻轻喘出一口气。

他没有资格躺在明黄的床被上,但是此时此刻,他躺在上面,双目放空,望着棚顶绣线织就的《地狱变相图》,一阵强烈的困倦袭来,他浑沉的想要一点点片刻的休息。

皇帝抚摸他濡湿的鬓角,温柔的在他耳边呢喃:“你啊……”

姜南仪出了内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一旁的孙休骤然停下,眼中不知是何表情,只是给他塞了个暖炉。

姜南仪轻声道谢,认认真真的,何时都是如此有礼,甫一看,倒像是个认真的富贵小少爷,只不过这小少爷眼睛耷拉着,看上去浑身力气被抽干了,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旁人也全不会想到,这位小少爷方才遭了什么灾。

直到他的手中那香炉泛起来阵阵香气,春风料峭,他一下子激灵起来,这才发现是孙休送他的东西。

他觉得奇怪,眼睛瞄过去,这素日寡言的大太监也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他,淡淡留下些话音:“姜大人,你们家的人,都太拗。”

姜南仪对这话置若罔闻,只是拢了拢衣衫,呼出一口寒冷的清气,只听得到鹿鸣宴仍在继续,吹奏声不绝如缕。他的眼睛雾蒙蒙的半闭着,只看到皇帝又坐上了那个宝座,在同群臣宴饮。

昔日卫子夫有入室之幸,不过如此。

而太子……他尽量扒开自己的睡眼看着,前面已经没有了太子的身影,他想到那孩子回到寝宫后能够安睡一日,就感到身体的毛孔像是被打开了一样,微微沾上了舒畅。

姜南仪看着硕大的月亮正在下坠,耳边是朝臣们的吹捧,今日是新科状元登第的庆功宴,万众瞩目,或许每一个对自己未来有过期盼的年轻人都曾经有这样的风光时刻,那时候意气、张扬、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有着永远用不满的热情去书写浓墨重彩的一笔,然后……然后就成了这个样子。

御殿之后,没人会在意躲在一角的孤独旅人,只听皇帝带着慵散的笑意,却是极为满意的口吻:“昔日孔子困于陈蔡,即便是圣人也有龙困浅滩之时,伍卿又如何看待圣人遭劫。”

喧嚣声中传来山石一般的沉吟:“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未洞先机,过也。”

姜南仪听着,竟然不禁笑着点点头,这位新科状元好说不算个死板的人,至于皇帝……皇帝性情确实难以招架,可是又不能说是庸常之君,至于他那些暴戾恣睢的怨气呢,大概都只发泄在自己身上了罢。

“真安静啊。”姜南仪笑嘻嘻的听着那潺潺的水流,困意逐渐席卷了他,那些梦幻泡影忽然在脑海中闪现,童年时期模糊的影子现了出来,在流水潺潺的草泽旁,似乎有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在耳边回荡。

“南仪,无欲则刚。”

耳边少女的声音忽然变得冷沉,“咚”的一生,那声音沉入了深深的井底。

姜南仪忽然便醒了,他急切的想要寻找月亮那泛着冷色的光,却看到有个身影逆着光,在看着那轮离群索居的月。

他发出一声小声的呻吟,这才发现身上披着一件玄色的披风,低下头,披风上有一段冷冽的香气。

那香气是他身上沾染的香。

视线中的男人回过头,半蹲在他面前,两个人的面颊凑的有些近,却仍保留了适当的距离。姜南仪借着一点月色柔软的清辉,男人的面目才逐渐清晰起来。

面前的男人很年轻,竟然较武人都高大不少,那是是一张沉稳好看的脸,英俊、沉静,幽黑的瞳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冷淡魔力,和这轮月色很相称。

姜南仪疲乏方醒的大脑尽力搜寻,才晓得这个男人是谁。

新科状元——伍琼思。

他的头脑是有些呆滞的,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又或许觉得这样的相遇有些奇妙到莫名其妙,他忽然想起来,他该称自己一声师兄。

然后他便看到这位年轻的状元将他干燥的手握在手中,对方的手指是修长有力的,它包着自己的手,看起来衬的更加纤细了,那双修长的手将冰凉的药膏抹在了他的指尖上,他方才发现,那是在内殿之中,他处于极致痛苦的时候,指尖被幔帐上的铜片割破,因而留下了细小的伤口。

随后,对方的气息迅速抽离,好像方才的温柔小意不过是一段梦幻而已。

年轻的状元轻轻踱步,背离他而去。

姜南仪忍不住从背后叫他:“你的披风——”

伍琼思回头,只是淡淡颔首,留下半面月色柔柔留下的光晕:“老师很挂念姜大人。”

姜南仪从青苔漫溯处站起来,他的长睫低垂着,盯着那件披风看了许久,总就是叠好了,小心的抱在怀中。

前宴渐渐残声冷却,姜南仪适时走出去,沿着那株桃树,他看到了正在树下等待的萧淑之。他晓得,萧淑之等着的人,是自己。

萧淑之看着他慢慢走近,眼睛不咸不淡的放在那件披风上,发出无声地询问。

姜南仪喃喃道:“有个人看我太狼狈,随意施舍吧。”

两个人很有默契的一前一后,在落英缤纷的地面上走着。

萧淑之缓步而行,足踏温柔的清风,“我倒是觉得,伍大人是受人之托照拂于你。”

姜南仪忽然停住脚步。

萧淑之亦随之停在,声音轻柔,似茶却后的劝慰谈话。

“圣人说,无欲则刚。老子曾在鲁国任书正,无非看尽世间杀戮争夺,便是有大智慧,方才逃出一片泥泞,归隐自然。”

姜南仪忽然便想到了那个充满着回忆的梦,他的面颊在粉色的桃花下,却反而呈现出一种愈发剥离人世的透明甘白,萧淑之停下脚步看着他的侧脸,在沉思中无法自拔。

“每个人都有**,我也有,我无法逃跑,对不起。”

姜南仪深感悲哀,他看着面前干净的青年,黑白分明的眼珠中,满是认真:“萧淑,你很好,我不配。”

萧淑之看他一瘸一拐的身影,淡淡自嘲;“**,我的**,是毁灭性的。”

他向着南方,那是萧氏所在的之处,相隔千万里,而乡音不识,早已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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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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