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大凶,忌出行。
大街小巷,人流涌动,少年少女也跳上街头,只为一睹英雄之风采。
京城被一片红色所笼罩,在东京盛大的节日中,盛气凌人的市民便以“闻香”闻名,每个人都将家中的奇花异草摆弄出来,在大街小巷中争奇斗艳。南国那些风姿烂漫的野果味,映着过分甜腻的爪哇气息,或是江南清淡的君子花中迎风招展着北国铮铮的野草,像是打翻了壁画上的色盘一般,让人目不暇接。
这一片鲜花烂漫中,喧嚣的气氛却忽然戛然而止。
冷肃的铁甲带着腐锈的气息冲散了眼前的香气,好像将这些热情的市民浇了好一盆冷水。战士们的兵甲带着血迹入城,他们的铁甲踏碎了薝卜的典雅,踏碎了夜合的温柔,踏碎了芙蓉之娇媚,每个士兵的头上都带着白色的祭布,手中高扬的白幡在风中如同四散的游魂,沉默无声。
热烈中的人们忽然转醒,他们是被保护到极致的笼中之鸟,而那些散失在战场上的游魂,他们的白骨被铸就成一座一座巨大的京观,在残阳如血的古战场上成为永恒的矗立,他们的灵魂无法返乡。
马前的将军背脊挺直如同古原上垂立不倒的青松,鹰目深邃,长空而啸:“魂归来兮——!”
黑色的将士们如同悲泣的独狼,烈烈而和:“魂归来兮——!”
八灿若繁花的东京城笼罩在一片黑色的肃穆中,沉沉威压着御座上的帝王。
在一阵**的残虐后,便是云散雨歇,姜南仪从床上爬下来,裹好身上的衣衫,半跪在床榻下。
一群宫女太监鱼贯而入,便侍候皇帝换下常服。皇帝半眯着眼睛,却不甚在意的似笑非笑:“还是这么没有眼力,弄好了就麻利下床,也不知道伺候朕更衣,倒像是个器物。”
姜南仪仍跪在一旁,待那些多余的人又垂首出门,方强打起精神,面色平和的望着皇帝面前的紫檀桌:“人言道,功高震主。秦王殿下甫一回京,便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东京城的人胆子都小,半是威慑半是心怜,秦王怕是印在心里了。”
皇帝闻言,倒是一扬手,好脾气的笑笑:“朕这个弟弟啊,从小就异于常人,古今中外,喜欢打仗的王爷有的是,打仗的王爷最喜欢谋反,因为打仗是极为鲜明的输赢问题,打赢了一次就上来瘾,就总想要越赢越大,但是他呢,喜欢打仗纯粹是为了心中那一腔热血。”
姜南仪也有点听不懂了,他躺在床上,周身像从热水里滚了一圈出来,因被折磨了许久,浑身有一种异于常人的热度,像一条新蒸的鱼一样散发热气。他的两个眼睛快困的碰在一起了,脑袋正要磕下去的时候,却落入了潮湿的手掌中。
他方才惊醒,发现御前失仪,便不慌不忙的重新跪好,面色恢复如常。
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却含着些许平日不易得的柔和笑意。
“前朝之上,互相攻讦,党同伐异,你的眼睛看的应当分明。”
姜南仪倒是认真思索半刻,极为认真的剖析:“据臣言,党同是为利,陛下与秦王也是为利,只不过,御座天下只此唯一,方显弥足珍贵。”
皇帝哈哈大笑,竟不知笑他天真,还是笑他字字属实,可那笑容瞬间却冷淡下来,他低下头,左手有意无意的摩挲手间的玉扳指:“你天性聪慧,洞察人心,可只有一点错了,朕与秦王,争的是大义。”
皇帝与秦王的不可弥合,正在于对外的态度。坐上这张椅子的人,对于边陲通常都有两个态度,无止境的征服与扩张,或是追求一种绝对的稳定,皇帝或许更倾向于后者,然而秦王是军人,于他们而言,用生命堆积出来的和平,必须要以绝对的征服作为代价,这便是王权与相权的绝对相融。
姜南仪默不作声,他已过了孩童懵懂的年纪,对于天家那些繁复的情感,更多的是一种漠不关心的惫懒。
皇帝的眼中便带了几分少年的狡黠,仿若民间兄弟相互议论,便该如此:“诛杀乱臣贼子是爱卿之责,爱卿若是真对秦王有兴趣,便去见见他。”
姜南仪抿唇不语,或许,真的应该渐渐这位国人口中的大英雄。
毕竟,他曾经也想成为英雄。
箭矢若流星,一飞冲天,金镝苑中高声喝彩,人流涌动。轮番上阵,几经角力,魁首自然已经角逐出,众人在喝彩声中,无不手抚大汗,啧啧称奇。
男人的世界便是如此,武人的世界充满着孔武有力的身体与强勃的气息。
一旁的小官抹了一把汗,身旁笑嘻嘻的一群武人起哄走过,小官白皙的脸颊气的通红:“笑屁啊!”
年轻的武人炸开了锅,更加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这小书生腰怪细的——!”
小年轻气的小脸儿通红,嘟嘟囔囔的正了正帽冠,又向一旁的友人抱怨:“至盈,这里是鹰扬宴,都是臭烘烘的粗人,咱们来这儿不是找罪受嘛!”
他心中“啊呀”一声,忽然又看到被一群人包围的、策马扬鞭的年轻人,忽然觉得自己失言,眼前这个年轻的武人,可不就是王至盈的堂兄弟嘛,他这么说不是得罪人家嘛!
他歪着头,倒是看到自己这友人笑眯眯的摸着他的头,俊美的脸上带着些逗弄小孩儿一般的顽劣:“喔,是不是因为人家说你腰细啊。”
小年轻脸上炸开了红霞,“咚”的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上,随后像一只蹦跶的小雀鸟一样跑开了:“大混蛋!”
王至盈笑着看小孩儿跑远了,脸上的笑容登时消失不见,他的双眸灿若桃花,眼角眉梢带着些轻薄的风流,然而他的神情却多了几分薄情。百年世家的公子,姿态各异,虽然多以端庄文雅为主流,偶尔也会旁逸斜出。
他的目光转向人群中心的王至擎,年轻的武人大声朗笑,他的左肩落下一只海东青,毛色鲜丽,威猛高傲的如同大将军一般,王至擎微微摆肩,那海东青振翅而飞,不见踪影。
一旁的年轻小伙子们跟着起哄,大笑大叫。
“至擎兄熬鹰,倒是把鹰给熬跑了!”
那年轻人是当朝振威将军独子穆冬青,年轻有为,早已经领了殿前兵马司的职,年轻人一阵腱子肉在烈日下晒出麦色,他说也不说,跨刀上马便同王至擎招呼起来。穆冬青练的是内家,底气稳厚,王至擎却是外家,以凶狠迅捷取胜,二人相互招呼,倒是棋逢对手,平分秋色,只是穆冬青忽然发狠,原形毕露,手成鹰爪,竟然杀机毕现,王至擎阵脚不乱,飞脚一蹬,二人各退半步,身后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拊掌之声。
“这局倒是攻受异形,王兄守盘竟然丝毫不乱。”
“依我看,穆冬青虽然修内家,局势倒是也凶猛,不愧是将门之后。”
“王至擎,这儿可没有姑娘掷果盈车,只有大老爷们儿送你俩苹果,接着!”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笑声,只听长空响起号角之鸣,这些年轻人顿时整肃,立即弯腰上马,浑身绷紧。
便见到鸾凤和鸣,众禽四散,像是从笼匮之中放出的猎物。
一时间天空万矢齐发,好一派猎猎辉煌的狩猎图景。
飞鹰盘旋于苍空之中,一双利目抓起那逃跑的幼弱兔子,王至盈目不暇视,飞天一箭,将猎物收于手中。
不多时,蓊蓊郁郁的一片苍翠之中,似有万兽之王的咆哮之声。
这下子连英武少年们都渐渐后退。
“是……老虎?”
“哪里来的大虫?卫兵何在!”
一场狩猎变成了尖叫声四溢的反狩猎,王至盈同穆冬青双目皆扬起,便看到一个银白色的身影飞快跳出,二人登时下马,穆冬青先发两箭,中了那大虫背脊,引得那大物疼痛嘶吼,王至擎同他赤身肉搏,一人一兽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招呼起来。
两个身影一时间焦灼,只听背后一阵打马踏蹄之声,一个玄色身影以利电之速骑马飞奔而来,稍稍探头,轻跃一掌,登时震碎了猛虎的脑颅。猛虎哀鸣一声便悄无声息,王至擎却从它身下跳出,他倪着光,便看着马前之人。
那人冷如利铁,棱角分明,目带寒霜,气势威人,飒飒猎装随风飘荡,正面色沉静的看着面前的青年武人们。
王至擎看着这张脸,不自觉在其威势之下,可更多是莫名熟悉之感。
京中还有这般人物,他又怎可能不识?
正在众人怔愣之际,却听一声低沉之语含着笑意:“王兄弟,见到秦王殿下还不下跪行礼?”
只见石厉身后带着一群兵士飒飒而入,身后的符九思还拼命的给他使眼色。
王至擎深吸一口气,方才跪拜在马前:“草民王至擎叩见殿下。”
身后呼啦啦一片跪倒,高呼千岁。
石厉扬起披风,亦跪倒在秦王座下。
秦王微微摆手,利落下马,声音却如同山石一般沉稳,亦如沉渊一般持重和缓:“诸位皆为俊杰,不需如此多礼。”
他兀自在前,石厉便稍后几步距离,又看了王至擎一眼,对方心领神会,同他并行,在秦王身后默默跟从。
“少壮几时,奈何老兮。少年英杰辈出,石大人,你同他们方差了几岁,却已经要被拍在浪上了。”秦王的一把嗓音低沉,似有若无的金属沉音,他也不过三十岁,虽在壮年,却犹有战场磨砺的岁月。
石厉面上却罕见带着少年笑意,似在调笑秦王的故作老成:“恕下官无礼,殿下尚能饭否?”
秦王半睁开一只眼,侧着看他,唇边也露出些笑意:“能!”
四目相对,两人轻笑出声。
秦王忽然停住,似是而非的望着杂草疯长的林中,似是轻声问询:“小王公子今朝武举多魁,该是光宗耀祖,王氏宗族后继有人。”
王至擎却忽然冷笑:“若是族叔泉下有知,定会以草民不辱使命。”
王衍……王衍……
石厉眯了眯眼睛,下颚绷紧,秦王仍不回首,却是淡淡发问:“弹劾王大人的御史台官,叫……什么来着?”
身后尾随的白衣秀士方才上前,柔声笑着道:“天禧二年探花,姜南仪,南国之冠,有凤来仪。”
秦王一口嚼碎这个名字,在唇齿之间咀嚼,却带着一丝北国的晦涩寒意:“姜南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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