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离别碎片

守夜,葬礼,哭丧,唢呐,骨灰,白色的头巾,黑色的服装……外婆那边的人都来了,李与被女人们推着往前走,感受不到活人的存在,亦接收不到亲人的离世的事实,只是空洞地走着。

一年都见不到外婆一回的人哭得比谁都还要大声,李与歪着脑袋,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们,觉得很好笑。

李与就在刚刚收到了那个公司的拒绝信,什么鬼公司,大过年还让别人工作,还让自己知道被狠狠拒绝了。

她放下手机后,又不知所措地移动着,听着别人念的悼词,歌颂这个女人一生的质朴和勤劳与善意。

她看着妈妈头顶的白发,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也会有一天会死去,也可能会有行动不便的时候。

她想起所有和她有关的一切,妈妈,你也会有离开的一天,是吗?

她们刚吵完一场架,她讨厌死她了,又觉得自己还是爱她。

讨厌她抹不去的隐形的重男轻女的思想;

讨厌她和自己的割裂的不同人生观;

讨厌她老想让自己走所谓的“人生之路”:读书,考研,工作,结婚,生子。

但外婆的去世也给她当头一棒,如果她也走了,她会很痛,原来她是爱这个生她育她的女人的。

爱这个其实会在她受伤的时候扶她一把的女人,虽然也是给她最重伤害的人;

爱这个在小时候吐槽完自己傻不等雨停就回家,又会去煮好姜茶,把她淋得皱巴巴的画晒干贴起来的妈妈;

爱这个会告诉她要经济独立,告诉她“月经”不是一个羞耻的词的人,在看到她胃不舒服再忙都会去熬粥的人,她的妈妈。

她谈不上恨,因为她面对的是一个具体的人。

当她在学到人的子宫其实只有五毫升的时候,当她知道每一个母亲怀孕的时候子宫都要被胀大到不知道多少倍的时候,她其实发誓过要少一点顶母亲的嘴。

但是她气,气她的不清醒,气她遗留的“封建”的思想,气她不愿和自己一起“进步”。

每次李与在向妈妈分享生活中关于“女性”的变化和成长的时候,妈妈有时会听,但总是听听就过,不想去碰这些东西;又或者像这几年一样,总被李炳打断。

李与很想拉起母亲一起学习,却发现她已经被生活,工作,孩子留在了那里。

外婆那个年代的人更甚,李与每次在和她聊天的时候都能感受到那个年代,外婆那个年代的艰难,那是无声的墓碑,那是嘶吼的墓碑。

很神奇,李与湿润着眼眶无措地看着躺在棺材里的外婆,我们三代人居然处于同一个时代。

原来,妈妈,你是我的幼年,未来的女孩,你是我的成年。

回过头,其实从外婆,到妈妈,在到自己,我们走了太长太长的路了。

一直都在改变,我们一代一代的抗争造就了我们的今天,所以李与在这一刻更觉得,自己一定要坚定地握住自己的内心,她不是一个人在争取,她在和千千万万个姐妹一同努力着。

我们的斗争,或激烈或温和,或个人的反抗或大众的革命,我们走的每一步路,积攒下来的经验和结果,它不是厨房,不是仓库,可以把里面的东西像旧物一样一次性被扔掉。

它更像是一条河而不是一处所在,每时每刻都在流动和变化,我们无法矫正一条河流,人们无法推翻一条千万人造就的河流。

李与决定不再努力拉起妈妈,她面对的是一个具体的人,面对的是她的母亲,她的选择是她的人生经验,她无法矫正她的“河流”,亦如李与要奔向自己的人生一般无法矫正,她要截断这条脐带,她绝不妥协……

没有记忆的,年结束了,她们还是没有接受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消失。

林莹凤在整件事发生的时候,没有掉太多眼泪,她是麻木的、抽离的、空洞的。

直到李与在准备离家回广安的时候,林莹凤在切着菜时才崩溃大哭起来,她抱住李与不住地哭喊:“李与,我没有妈妈了,李与,我没有妈妈了。”

李与接握住妈妈手上的菜刀刀,看着妈妈滑下来,她想把她拽起来,却无济于事,只是一滴一滴地掉下眼泪,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的声音渐渐呜咽:“我没有妈妈了……”

啊,妈妈没有妈妈了。

李与抿着嘴,任泪水流下。林莹凤突然抬头看她的女儿说道:“李与,你一定要好好活着,要结婚找到人照顾你好吗。”

李与苦涩的皱着眉,用噙着泪水的眼看向她。

可是妈妈,婚姻真的能捆绑谁来照顾我吗?

李与没有说话,她知道这是她们间巨大的裂痕,她从来没有想过让她接受她的事,甚至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让她知道,她清楚这只会让她们两个人都变得愈加痛苦。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很痛,很累。

回去后的日子,李与只对程云说了外婆去世的事情,没有告诉程云自己被迫出柜的事。

又一个周五,晚上李与自己在厨房鼓捣,她切土豆丝时候突然想起那天下午阿婆是怎么教她一步一步地从一个圆滚不知道何处下手的土豆切成丝的。

外婆拿着菜刀示范,说道:“炒青椒肉片之前,要去掉青椒菜籽,然后拍一下青椒,这样才会比较入味……还有你看,这个瓜的瓜瓢要去掉才好吃……”

记忆闪帧。

程云看到正在切菜的李与,切着切着就开始在那里流泪,她不知所措地过去帮她擦干眼泪。

李与无助又快乐地想着,看来以后每次做饭都会想起你了,看来以后每次做饭的时候,你都会陪在我身边了。

李与想起她最爱吃的外婆做的鱼虾饼,想着看外婆做起来挺简单的,但等调腌虾肉的酱汁时候,她突然愣住,才发觉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认真听完外婆讲这个酱汁的做法,要么就是没有用心,听完就忘。

意识到什么,李与抱着程云在那里崩溃大哭起来,嘴里因为哭泣而变得黏稠的液体嘶哑着她的话:“鱼虾饼没有了,鱼虾饼再也没有了,阿婆不会回来了……”

生命溢散如空气,如水,如寒冷,

被人记住的一瞬间是清楚的,但被时间一碰又消失掉,模糊不清。

仿佛在死前即为细屑。

自此,李与醒悟到自己的生命里永远地失去了一块重要的碎片,妈妈和小姨也一样。

这块碎片好像在她们的血肉里永远存在着,是她们的一部分,又好像因为其主人的离开而消失。

原来,我们都是拼图,由她人的碎片构成;

由自己读过的书,走过的路,自己的每一份纠结和思考、矛盾和感受的碎片构成。

原来,我走在这世间,在与亲人朋友、在与形形色色的人的联结中,在与自己的探索和塑造中,不断的完善着属于我的拼图。

外婆,我失去了你的碎片吗?

外婆,如果我不忘记你的话,你会不会还磨在我血肉的拼图里呢?

外婆,我流着妈妈的血,妈妈流着你的血,我流着你的血脉。

在那一刻,她突然懂得什么叫做“亲人的逝去,是一生的潮湿。”

所以生命短暂,所以生命珍贵,我要努力永远的记住,我要你永远的活着。

其实自从李与和程云回到这个家,两个人很长时间都没有亲密的举动,好像只有这么一次拥抱,是她们在这几天里的唯一一次的接触。

外婆的去世,出柜的决裂,面试的失败,以及她到现在都没有和程云聊她要离开的事情,两个人也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她不知道程云是不是猜到了自己被迫出柜的事,她觉得程云很聪明应该猜到了,只是没有挑开来说。

她们回想起之前某一天的谈话,也许人就应该是理性的,让一段历程在最好的时候停下来,毕竟没有谁可以一直陪着谁,没有谁可以每时每刻都陪着谁。

毕竟我们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课题和自己的人生,所以我们要经历离别,痛苦甚至争吵。

但她们更多的时候是不说话,这比吵架更令人难受。

李与说服了自己现在也没有这么喜欢程云了,应该暂停了,她觉得她应该离开了,她觉得这只是自己生命中的一段历程。

有点可笑,程云和她的想法一样,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说出了分离,就像当初在一起的时候一样,只不过这一次是程云先开了口。

程云:“我们分手吧。”

李与:“我们分手吧。”

然后她们非常安静地开始分在家里面的东西。

“哦不”,李与重新措词了一下:“房子里面的东西。”

她们发现这有点分不开,李与没说什么直接做了决断,“这个唱片机给你”,“那个烤箱,我拿走。”

那天晚上李与一股脑地收完就离开了这座屋子。

回到学校后,李与想把元宝接过来一起,但是她发现她已经没有心思和心情一个人出去住了。

可惜的是,在初春到来前元宝也离开了这个世界。

李与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个人站在原地愣了好久,自言自语:“阿婆的小狗也走了……”

很痛苦,这段时间她感觉自己像是穿着雨衣的人,然后淋了一场绵密长久的阴雨,她想往前走,她想脱下这个雨衣,但是这个雨衣已经紧紧地贴在皮肤上了,似乎成为了她的一体,她感觉喘不过气来。

原来,死亡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也是一场冒险。她又失败了两次面试,也不敢接妈妈的电话,或者当她又问自己还有没有再和那个女孩谈恋爱的时候,她也沉默不语,不想说话。

……

李与在这天还是来送程云了,两人在坐地铁的时候只是寒暄了几句,“你最近还好吗?”

要是以前,她们肯定会互相疯狂吐槽起,或是分享最近发生的事情,就算是十六站的地铁也讲不完。

只是这次对方的回答都是:“挺好的。”

在最后快要到站的时候,李与看她,莫名问道:“能不能亲亲我?”

好像本该这么问。

程云没说什么,只是握住她的手,握得比以往都要更紧一些。

到站的时候,程云想起她们见面的第二次,是李与在对她说:“回见。”

这次轮到她了,她似是释然地笑着,在地铁门关上的那一刻张嘴道:“回见。”

然后看着李与被列车带走,留下空空荡荡的地铁隧道。

回去后,李与来到图书馆看书,她感觉自己被冻住凝结了,却又颤抖不已,机械地行走在疲惫的日子里。

她想要停下脚步,然后调整,再重新迈开。

ps:本来下意识是写“他人的碎片”的,表示女人男人大人小孩老人,突然一想,“他”表示所有?老娘我偏要“她”表示所有,于是吭哧吭哧地改了……(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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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离别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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