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祺的指尖在青瓷碗沿轻轻一顿,眼底掠过暗涌。
“《诗经》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他声音沉缓,像在咀嚼这句古语的深意,“元稹写‘曾经沧海’时未必不真,只是人心如这盛夏的面——”他的银箸轻点她碗中碧色,“再清凉的初衷,也难抵权势这最灼人的暑气。”
他夹起透光的酱黄瓜,悬在两人之间:“能始终如一的,非为才情,而在心性。李斯临刑前愿牵黄犬逐兔,何尝不是想起自己早已凉透的初心?”
“是啊,权力场中,多少人最初抱着济世之志,最终却迷失在**的迷宫里。”
万有不齐天地事。人生没有回头路,一切都不会重来,活在当下,做自己该做的,并接受事与愿违,不愧于心,才能越过越好。
当你抓住每一个当下,就抓住了自己的人生脉搏。
穆额齐夹起一筷酱黄瓜,继续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就像这酱菜,瞧着都是黄瓜,可有的鲜脆,有的却带着股说不清的陈腐气,全看掌事的人用不用心。”她语气平常,仿佛只是随口品评菜肴。
“我打小就老觉得黄瓜有股怪味,”穆额齐继续小小地咬了一口,回忆道,“像是……土腥气混着点青草涩,今日这个酱菜倒……吃不出是黄瓜了。”
这话听着寻常,胤祺执箸的手却微微一顿。前日常顺才委婉提过,茶膳房总管黄安近日行事愈发懈怠,不仅采买以次充好,更在背后非议福晋饮食简朴,上不得台面。
“怪味?”他不动声色地夹起一块酱瓜,这一次,他没有像刚刚那般随意咀嚼下咽,而是细细品味起来。
初入口依旧是熟悉的咸鲜爽脆,但随着咀嚼,一股极淡、却绝不该出现的涩味隐隐漫上舌根——这不是新鲜黄瓜该有的清甜,倒像是存放过久、或是腌制时用了次等配料才会有的杂味。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将剩下的半块从容咽下。这细微的异样,若非福晋无意间提起,他平日用膳时竟从未留意。
“这酱菜,确实别有风味。”他放下银箸,语气平淡,目光与她在空中短暂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了然。他瞬间便领会了她的意图——她递了个绝佳的由头过来,至于如何用,用几分力,则由他定夺。
直接发作惩处,自然是最简单的。但黄安在内务府根基不浅,又与毓庆宫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他今年刚开府独立,若为此等小事大动干戈,难免落人话柄,说他刻薄寡恩,连膳食细务都要斤斤计较,反而因小失大。
念头电转间,胤祺已有了决断。他转向侍立的常顺,语气依旧平常,甚至带着一丝赞许:“今儿这黄瓜酱菜,倒让福晋品出些不同来。赏茶膳房,银二十两。”
常顺一怔,险些没反应过来。这酱菜明显有问题,怎么还赏?但他毕竟是心腹,觑见主子那平静面容下深不见底的眼神,立刻心领神会,躬身应道:“嗻。”
胤祺微微颔首,继续道,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侍奉的人都听清:“告诉他们,往后……各院的膳食份例,都需如此‘尽心尽力’,不可有丝毫懈怠。” “尽心尽力”四字,被他缓缓吐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
“奴才明白。”常顺这下彻底懂了。这不是赏,这是敲山震虎,是警告。赏你,是主子宽厚,给你留着体面;但主子既然能品出你以次充好,就意味着你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这轻飘飘的二十两银子,比任何斥责都更让黄安如坐针毡。
黄安在茶膳房的所作所为,他早有耳闻。上月就有小太监偷偷来报,说黄安以次充好,连酱菜用的都是市集上最便宜的陈年老瓜。只是黄安在内务府根基深厚,与太子爷那边也颇有渊源,贝勒爷今年刚开府,一时还不便动他。如今看来,贝勒爷这是要借题敲打了。
穆额齐垂眸,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她安静地夹起一筷槐叶冷淘,仿佛方才只是夫妻间寻常的品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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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膳房内,午后的热气混杂着油烟味,熏得人昏沉。
黄安正翘着二郎腿,手里捏着个紫砂小壶,有一搭没一搭地啜着凉茶。几个小太监围在他身边,一个捶腿,一个打扇,还有个正眉飞色舞地奉承:
“要我说,这整个贝勒府的膳食,还得是黄爷爷您掌勺才叫地道!前儿个耿格格跟前的大丫鬟还特意来说,就爱吃您做的熘鸡脯……”
黄安眯着眼,得意地哼了一声:“那是自然。在这茶膳房,我说东,没人敢往西。就是贝勒爷的膳食,哪样不得经我的手?”
“那位新来的福晋,也就是面上光鲜。”他啐了一口瓜子皮,“连个热菜都不常点,整日里不是凉面就是冷盘。”
底下几个小太监互相使了个眼色,都不敢接话。谁不知道黄公公这是嫉妒闻慧在小厨房得了脸,这才在背后嚼舌根。
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通传:“常公公到——”
黄安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起身,脸上瞬间堆起谄媚的笑:“常公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可是贝勒爷有什么吩咐?”
常顺缓步而入,目光在茶膳房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黄安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上。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手里捧着明晃晃的银子。
“黄公公,接赏吧。”常顺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茶膳房瞬间安静下来,“贝勒爷说了,今日这黄瓜酱菜,福晋用着甚合心意。特赐银二十两,望你恪尽职守,往后……莫要忘了自己的本分。”
“本分”二字,咬得又重又慢,像是一记闷棍敲在黄安心上。
“这、这……奴才叩谢贝勒爷恩典……”他声音发颤,脑子里飞快转动——那酱黄瓜分明是前几日贪便宜采买的老瓜,随手交给新来的小太监腌制的玩意儿,往日贝勒爷从不正眼瞧一眼,今日这是……
他猛地想起今早偷懒,故意把送往耿格格处的膳食拖了半个时辰,又克扣了瓜尔佳格格的冰例,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常公公,”黄安慌忙从袖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声音发颤,“奴才、奴才愚钝,还请公公点拨……”
常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唇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黄公公这是说的什么话?贝勒爷赏你,是看重茶膳房的差事。莫非你觉得……这赏赐不该?”
“不敢不敢!”黄安吓得连连作揖,“奴才叩谢贝勒爷恩典!只是……只是不知福晋究竟是瞧上这酱菜哪一点好了?奴才愚钝,还请公公指点迷津……”
常顺并不接那荷包,只缓缓踱步到灶台前,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灶台:“贝勒爷让咱家带句话:‘灶上的火,该烧就得烧旺些。’可咱家这一路走来,怎么觉着……这茶膳房的火候,时旺时熄的?”
黄安浑身一颤,险些站立不稳。
常顺又踱到酱菜架子前,目光在几个坛子间流转,最后停在一个略显陈旧的坛子上。他并不掀开,只淡淡道:“这做酱菜啊,最讲究火候和用料。火候不够,味道就欠了几分;用料不精,再好的手艺也无济于事。”
他转身看向黄安,语气依然平和:“黄公公在宫中当差多年,这些道理,应该比咱家更明白才是。”
黄安额上冷汗直冒,常顺这番话看似寻常,却句句都戳在他的痛处。他这才惊觉,自己那些小动作,恐怕早就被人看在眼里。
“常公公教训的是……”黄安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奴才一定谨记贝勒爷教诲,往后必定更加尽心……”
常顺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茶膳房里每一个太监的脸,最后又落在黄安身上:“黄公公明白就好。贝勒爷既然赏了你,就是还愿意给你机会。这茶膳房的差事……”
他故意顿了顿,看着黄安惨白的脸色,才缓缓道:“还得你多费心。”
这话说得客气,可其中的警告意味,让整个茶膳房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方才还围着黄安献殷勤的几个小太监,此刻都悄悄后退了几步。几个平日里受尽黄安欺压的小太监,忍不住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常顺的身影刚一消失在院门,茶膳房里顿时炸开了锅。
黄安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汗水已经浸透了厚重的官服。他死死盯着那二十两赏银,仿佛那不是银子,而是催命符。
“都愣着做什么!”他突然暴起,一把抓过身边的笤帚就往小太监身上招呼,“还不快把灶火都烧旺!还有你们——”
他指着负责往各院送膳的太监,声音嘶哑:“往日是谁负责往耿格格、瓜尔佳格格那儿送膳的?再敢拖延怠慢,仔细你们的皮!”
茶膳房里顿时一片兵荒马乱。灶膛里的火重新熊熊燃烧起来,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明暗不定。
一个小太监悄悄对同伴耳语:“瞧见没,黄公公这次是真慌了。常公公句句没提过错,却句句都在敲打他……”
“嘘!小声点!贝勒爷这是借着赏赐敲山震虎呢。往后这茶膳房,怕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了。”
茶膳房顿时一阵兵荒马乱,炭火的哔剥声慢慢地响了起来,比往日更旺,更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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