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
常顺吩咐完人去正院送东西才回了前院,见书房内依旧静得落针可闻,忙压低了嗓子问守在门外的小福子:“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小福子凑得更近,声音几乎含在嘴里:“打听清楚了。李艾前天夜里摸回来的,说上月底浙江台风大作,海潮跟发了疯的巨兽似的,直接越过了海宁县塘!一眼望不到头的海堤塌了,说是有……千余丈!”他伸出三根手指,强调着那个骇人的长度,“浮尸塞港,堵得严严实实……”
常顺倒吸一口凉气,心直往下沉:“我的老天爷!”
“万幸李艾跑得早。更邪门的是,至今京城里,竟没听到半点风声!”小福子补充道,脸上也带着后怕。
“爷听完是什么反应?”常顺追问。
“主子爷当即就派人把李艾一家子‘请’到京郊庄子‘静养’去了,又立刻遣了心腹好手,星夜兼程往南边探消息去了。”小福子低声道,这是既要控制消息,又要查明真相。
常顺点头,胸口却像压了块巨石:“主子爷思虑周全。这事,非得咱们自己人亲眼看了才算数。”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已信了七八分。万里逃生的人或许会吹嘘,但那“浮尸塞港”的惨状,编不出来。
“嗨,估计得过几日才能知道消息了。”
就算派人不计昼夜百里加急去了,估计也得三日才能到浙江,到时候免不了走访暗查,花的时间只有多没有少。
他挥手让小福子退下,自己独自立在廊下,明明是盛夏,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若真是官府联合瞒报,那情形……他不敢细想,灰色的记忆碎片却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龟裂的大地、剥光的树皮、还有那饿到极致后,人性底线崩塌的……易子而食。
为什么要换孩子?因为饿到眼冒绿光时,理智早已被兽性取代。成人打不过,便瞄上了更弱小的孩子。亲生的下不去口,便去偷、去换。那剁成肉糜、模糊了原貌的……只是为了活下去。可那样活下来的人,余生都将在噩梦中咀嚼那口人肉的滋味。
他的爹娘,便是宁肯吃土、喝水,吃到腹胀如鼓、四肢枯柴,也绝不碰那悖逆人伦之物,才带着他一路东逃。他这辈子,就吃过三顿赈灾粮,还不是官粮,是民间善人施舍的薄粥。粥水滚烫,暖了他一家仓惶的肚肠;粥水也清澈,照见了人心的冷暖与官场的黑暗。
隔年流民造反,天威震怒,彻查之下,上下涉案官员一百一十三人,其中斩首的斩首、绞刑的绞刑、流放的流放,追缴赃银高达上百万两,这些银两总算变成了粮食被真正地发放了下去。
可他那早已模糊了面容的爹娘,还有那千千万万饿死道旁的人,终究是没能等到那一碗真正来自朝廷的、热腾腾的救命的粥。
常顺重重叹了口气。他太了解自家主子了,面冷心热,遇此天灾**,绝不会坐视不理。这已不是热心肠,而是权衡利弊后,必须去担当的责任。未开府时尚且尽力赈济,如今自己当家,头一回碰上这等大灾,还不知要如何劳心费力呢。
府里前几日大婚所费可不小,虽说里面的大头是由内务府出了,但现在府里可以用的资金……满打满算,也只够买三万石的粮食,三万石粮食……五万流民吃一月不到,不过是杯水车薪。更别提灾后必然的物价飞涨,以及那悬在头顶、更可怕的……瘟疫!
康熙三十四年的地震流民可足有**万人啊,就算不说这么远的,去年秋天直隶的洪水也是造成了近八万的百姓流离失所。
他正心乱如麻,却见云嬷嬷带着个小丫头,端着红漆托盘袅袅而来。
“云嬷嬷,这是?”常顺忙敛了神色,挤出一丝笑。
云嬷嬷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福晋惦记着爷,特意让老奴送来这壶茉莉冷萃,说是口感清爽,最是舒心解乏、清凉解暑。”她乐见小两口关系亲近,她近几日接触下来,觉着福晋处事大气,待爷真诚,这跑腿的活儿,她甘之如饴。
常顺一听,嘴角几乎咧到耳根!舒心解乏?这可真是及时雨! 他正愁不知如何进去伺候,主子爷平日性子好,可一旦沉下心思,那无形的低气压,连他这贴身伺候的都不敢大声喘气。
舒心解乏?不错不错!
他刚示意小福子接过托盘,自己好进去通传,云嬷嬷却又笑着叫住他:“福晋还让问问主子爷,若前院无事,午膳可否挪步正院用?”这话里话外,满是寻常夫妻过日子的惦记与暖意。
“小子这就去禀告爷!”常顺态度愈发谦逊。云嬷嬷是太后跟前出来的老人,他敬着些总没错,所以打一开始就是自称小子的,既显得谦逊又显得亲厚。
“有劳常公公了。”云嬷嬷也很客气,她一向是人敬她一尺,她敬人一丈的。
常顺忙接过托盘,轻手轻脚走进书房。胤祺正凝神看着舆图,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凝重。
“爷,”常顺小心翼翼地将青瓷壶放在案几上,“福晋特意送来的茉莉冷萃,说是解暑最好。”
胤祺抬眸,目光落在那个熟悉的青瓷壶上——正是今早她在他书房煮茶时用的那一把。壶身还凝着细密的水珠,在盛夏的光影里泛着莹润的光泽。
他执起茶壶,指尖触及一片沁凉。斟茶时,清冽的茶水声在静谧的书房里格外清晰。他慢慢饮了一口,茉莉的幽香与冰爽的茶汤瞬间抚平了心尖的燥意。
又一口冰萃入喉,那股清凉却奇异地化作一丝暖意,悄然漫上心间。他忽然想起方才在庙会上,她踮着脚在人群里张望糖葫芦的模样,那时阳光正好落在她发间,连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常顺见他神色稍霁,忙趁势道:“福晋还问,爷若得空,午膳可否移步正院?”
“午膳一定过去。”胤祺放下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想到她此刻或许正含着糖葫芦,眉眼弯弯地安排膳食,那股克制的占有欲便如融化冰水的夏季热浪,无声漫上心头。他忽然很想亲眼看看,那串糖葫芦可还合她心意。
没过片刻,常顺便满脸是笑地出来:“嬷嬷先回吧,日头毒了。爷说了,午膳一定过去!”
云嬷嬷心满意足地去了。常顺望着她的背影,心里那沉甸甸的巨石,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情撬开了一丝缝隙。这府里,总算有了点真正过日子的暖乎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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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
“甘草和蜂蜜都再少放些,要那种似有若无的回甘才好。”
穆额齐倚在窗边的凉榻上,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着闻慧将干桂花从罐中舀出,口中细细吩咐。
甘草多了,回甘太冲,反而不美。桂花香则无妨,愈浓愈显真味。
因是做些茶饮子,工序不繁,味道却雅,穆额齐索性让下人在屋里支起个小泥炉,几人围坐桌边,一边忙活一边说笑。闻慧总管事宜,穆额齐自个儿则乐得清闲,权当看个热闹。
闻敏站着,右手执一杆药铺常用的精巧小秤,秤盘上垫了层薄纸,以免污了干净的桂花:“再添一勺便差不多了。”
闻慧应声,舀起满满一勺,小心翼翼往秤盘上送,另一只手还在底下虚托着,生怕洒了一星半点:“来了来了,保证只多不少!”
“你可别在这上头瞎大方,”闻敏嗔道,这些桂花可是她一朵朵细心采摘、洗净、晾晒的,深知其中辛苦。
“桂花香着呢,多一点点也不碍事。”
“什么不碍事,这明显超了。《食宪鸿秘》上明明白白写着十克,眼下都快二十五克了!”
“啊呀!是多了点是多了点,好姐姐,你说得对,”闻慧自知理亏,连忙用手抓起一小撮“罪魁祸首”,气鼓鼓地塞回罐子里,“都怪你,害得我们姐妹拌嘴,回你的罐子里反省去吧!”
“噗。”这不是闻敏的笑声,是来自正在努力开卤梅罐子的叶青,当然,闻敏和穆额齐也忍俊不禁了。
“嗯哼,笑什么笑,待会儿就罚你守炉子去!”闻慧佯怒。
“好呀~”叶青欢快地应下。福晋屋里放着冰鉴,凉快得很,守着炉子也比在外头晒太阳强。
“这孩子,倒是个实心眼的。”穆额齐瞧着叶青瘦小却精神的身影,笑道,叶青生得白净,五官清秀,性子又热情,瞧着便让人喜欢,“这丫头还小呢,就让你使唤上了啊。”
“回福晋,奴婢不小了,已经十岁了。”叶青一本正经地回话,手上还在跟那顽固的罐盖较劲。
“十岁,比我和闻慧当初进府时,还大些呢。”闻敏接过叶青手里纹丝不动的罐子,倒过来在底部轻拍两下,手腕一拧,罐盖应声而开。
“哇,闻敏姐姐你好厉害。”叶青满眼崇拜。
“啧,上次帮你够风筝的时候,你不也说我很厉害吗?”闻慧一边低头开甘草罐,一边故意逗她,“你说,我们俩谁更厉害?”
叶青眨巴着大眼睛,万分真诚:“闻慧姐姐你和闻敏姐姐,都一样厉害!”这朴实的回答,反倒让闻慧不好再逗弄她,只抿嘴偷笑。
闻敏瞅着她那模样,越发觉得好笑,故意拉长了语调:“嗯~这孩子,会说话!”
“那是!不然怎么能跟我玩到一块儿去!”闻慧立刻挺起小胸脯,与有荣焉,仿佛被夸的是她自己。
“甘草两片就行了,不别再往外掏了。”闻敏已将小秤收起,出声提醒。
“知道啦,知道啦。”闻慧吐了吐舌头,乖乖把多拿的甘草放回去。
闻敏负责最后的加水,大概需要半升水,计量方面她确实有些天赋,靠眼睛不说可以达到精确吧,也是大差不差:“好了,煮一盏茶的功夫就可以了。”
叶青一听,立刻扭头去看墙角的自鸣钟,心里默算着时辰,然后便聚精会神地守着炉火,一只眼盯着那跳跃的火苗,确保水沸而不溢,另一只眼则牢牢锁住自鸣钟上不紧不慢走动的指针。
小小的正院里,茶香、花香与少女的软语轻笑交织,构成了一方独立于外界纷扰的宁静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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