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妃耳中嗡嗡作响,藏在袖中的手攥得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就在那怒火即将冲破理智的刹那,一道威严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
这里不是她的翊坤宫。
电光火石之间,顶到天灵盖的怒火被硬生生压回胸腔,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面上习惯性地凝出一层薄薄的、带着凉意的笑容。
推开阿林嬷嬷帕子的手在空中微妙地顿了一下,力道由推转为轻轻一拂:“嬷嬷这是做什么,不过湿了裙角罢了。”
“本宫自然不是那等不容人的主子。”宜妃转头看着那个面生的宫女,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个字都像是淬了冰。
说罢,她转向身旁的宫女,语气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还不快起来?回头把这碎瓷片子仔细收拾了,别硌了谁的脚。”
太后将茶盏轻轻一搁:“知盈,你来慈宁宫都多久了,做事还这般毛躁,自去领三个月月银的罚。阿林,去取库房里那匹云水蓝的软烟罗,伺候宜妃下去更衣。”
宜妃死死掐着掌心,她的脸面只值几匹软烟罗吗?!
直到指尖传来刺痛,才勉强扯出一抹温顺的笑,声音柔和福身道:“皇额娘言重了,您可千万别为了这点小事动气。奴才不过是湿了衣摆,怎当得起皇额娘赏赐那般贵重的软烟罗?”
太后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沫:“你是个懂事的。”
她不等宜妃开口,抬眼看了一眼身旁的阿林嬷嬷:“你还不伺候到偏殿更衣,她穿着湿衣裳坐久了,定要招了寒气,那匹软烟罗,哀家说赏了就赏了,颜色正配她,穿着也轻省。”
“是。”阿林稍稍福身。
太后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赏赐不是商量,是恩典。
宜妃俯身谢礼时身子不自觉地僵了僵,“奴才……谢皇额娘赏赐。那奴才先告退更衣。”
茶水顺着宜妃的衣摆往下淌,她走的每一步都显得得格外沉重。
她低垂着眼帘,出了正殿,脸上所有强装出的温顺凝固,垂下的眼睑遮住了一片冰封的怒意。
只要她还在协理六宫的位置上,往后……日子还长着。
待她离去,太后朝小两口招了招手:"到皇玛嬷跟前来坐。"
“好孩子,你母妃刚刚的话,你们就当没听过,别往心里去,这么多年了,她的脾气你们也是知道的,就像那六月的天,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话赶话说到那儿了,未必就是她心里想着的意思,她也是关心则乱,你们做儿子、儿媳妇的,多担待些。”
“皇玛嬷,聘礼若真有什么错漏疏忽之处,自有内务府章程走着,按例查补便是,何必要闹到您这儿来,平白扰了您的清净。”
太后心头一暖,这孩子是怕宜妃让她闹心,想着给她遮风挡雨呢。可他不知道,宜妃平日来这也有说他好话的时候,偏偏今日说的这些刚巧被这孩子都听了去。
有时候母子缘分深浅,真的是强求不得。
罢了罢了,她虽已经上了岁数,但身子骨还硬朗,还能看着他们些时日。
她拍了拍胤祺的肩膀:“哀家知道你的孝心,哀家是不爱管这些事,但你们到底是血脉相连的母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她和老九要是被人看轻了,你面上也不好看,这事回头哀家让你徐谙达跑一趟便是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母妃也不是事事都想老九争先,只是她面皮薄,这宫里的日子,有时候逼得人不得不争一口气。”
俗话说得好,佛争一炷香,人活一口气,这宫里的人,哪个想平白无故被人踩着往上爬呢?
她继续道:“这深宫里头的风浪,哀家经得多了,自有分寸。这清净二字,不在于躲开所有风雨,而在于心里是否有自己的一片晴天。如今你也成家了,身边有这么个知心人相伴,往后相互扶持、安心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得空来哀家这,让哀家亲香亲香,让哀家看到你们甜甜蜜蜜的,哀家比什么都高兴。”
“皇玛嬷教训得是,孙儿谨记在心。”
她话锋一转,目光慈爱地落在穆额齐身上:“好了,你的福晋乖乖坐着都多久了,估计都不知道咱们在说什么,肯定要无聊坏了。”
“她啊,来之前不仅想邀您去长春园散散,还盼着您亲手摘些梅子,咱们祖孙仨再一块酿几坛梅子酒呢。她就是不会说蒙语,不然早在您耳朵边磨了。”
太后闻言,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轻轻将穆额齐揽入怀中,嘴角漾开无比温暖的笑意。
太后缓缓地拍着她的背:“哎呦,真是个好孩子。你这么一提,哀家倒是想起了皇额娘了,那时候她老人家也总爱在拉着哀家做些家常碎活,春天捣捣玫瑰花酱,夏天洗洗梅子酿酿酒。”
“她老人家会搬着个小杌子坐在日头底下晒日花,一边指挥着哀家干活,一边跟苏格格吐槽:苏沫儿你快瞧瞧这丫头,笨手笨脚的,玫瑰花捣得满地都是,糖粒子更是都撒在外边儿了。”
她的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穿越了时光,看见外头树下呆头呆脑重新加着玫瑰花瓣的自己和笑得前仰后合的皇额娘。
如今她与那棵树还在,皇额娘却已经仙去近十年了。
穆额齐听见太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息里带着满满的怀念和不舍,不由得看向了她的专属翻译。
胤祺看她一脸不解,把刚刚老祖宗说得话给她翻译了一遍。
穆额齐听完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听说太后娘娘十三岁入宫,在太皇太后庇护下安安稳稳过了三十几年。人生有多少个三十年啊,她们俩在这深宫中,相互扶持了大半辈子,感情一定非同一般吧。
太后娘娘哪里是在说那些她做不好的玫瑰花酱、青梅酒,分明是在思念那个给予她三十几年安稳岁月的皇额娘,思念那个有额娘在的春晖堂。
她伸出手环抱住太后:“皇玛嬷想家了吧,想那个有太皇太后在时的家。孙媳妇没福气见过太皇太后,但听完您说的话,倒是跟真亲眼见过太皇太后似的,您这么惦记着她老人家,她在天上看着,不知有多欣慰呢。”
“咱们过几日就去酿青梅酒,把太皇太后那一份也酿上,往后年年春天也捣玫瑰花酱,把家的味道一直传下去,好不好?这儿有五爷、有孙媳妇,有咱们一大家子,这儿也是您的家,我们都陪着您呢。”
胤祺一愣,她这番话没有空泛的劝慰,却显得如此熨帖自然,姿态也如女儿安慰母亲一般,充满了理解、濡慕和心疼。
这番话如春风拂过心田,太后先是一愣,随即一股更强烈的思念夺眶而出,温热的泪水无声滑过面庞,她抬起了微微颤抖的手,摸了摸这孩子的头。
老五真是好福气啊,他身边有这样的好福晋在,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很快平复了情绪,微微侧过身,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带着轻微的鼻音对着胤祺欣慰道:“老五啊,哀家真是有福气啊,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懂哀家的心呢。”
更让众人惊讶的是,太后竟改用满语对穆额齐说道:“你这嘴啊,比那玫瑰花酱还甜,哀家明日就跟你们去长春园,闻闻梅子香,再一块做几坛梅子酒。”
殿内伺候的奴才们都有些惊掉下巴。
这位五福晋可了不得了,太后老祖宗平日都是用蒙语跟人交流的,和万岁爷说话时也不例外,今儿居然为了迁就这位福晋而说满语,这可比任何赏赐和夸奖都更能说明这位福晋在老祖宗心里的地位。
看来日后对待这位福晋,务必要拿出十二分的恭敬和小心,不能有丝毫怠慢。
穆额齐语速轻快:“太好了!明日皇玛嬷您只需坐在摇椅上负责指挥,把控一下酒曲和糖的用量,剩下的就放心交给五爷吧,五爷说他也酿过梅子酒,想必也是有经验的。”
太后疑惑,这孩子是不是少安排了一个人:“那你呢?你负责什么?”
“孙媳当然也有活要干啦,主要负责给您打扇、陪您吃果子。”穆额齐把最轻松享受的活儿留给了自己,却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和理直气壮。
太后被这种俏皮和偷懒的小聪明逗得哈哈大笑。
这孩子哪里是躲懒啊。
这孩子是想把动手的机会留给胤祺,让胤祺这闷葫芦也有表现孝心的机会呢。
就在这时,康熙爽朗的笑声从门外传来:“皇额娘这里好生热闹!”
他行礼之后故作叹息道:“儿子大老远就听见您要去长春园酿酒了。果然是皇额娘亲手带大的孩子,老五这心可真是偏到胳肢窝了,这摘梅酿酒的雅事,儿子可是半点风声都没听着。”
太后听着玄烨话里虽带着醋意,但眼底满是调侃的笑意,笑着接话道:“皇帝这是吃的哪门子的醋,你最近日日在前朝忙得脚不沾地,他们倒是想请你,只怕到时候你人到了,心还留在澹宁居呢。再说了,老五和他媳妇这份心,难道不是替你尽孝?有这样的儿子儿媳妇,你该偷着乐才是。”
太后拍了拍胤祺的背,轻轻推了他一把:“你这孩子还愣着做什么?你皇阿玛这是眼馋梅子酿酒的雅事呢,你还不快趁这个机会,把你皇阿玛也一并请了,咱们一家子都去,那才叫真正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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