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萱春永坐落在万寿山前麓,朱红廊柱映着碧绿琉璃瓦,檐下苏式彩画在午后阳光下流转着细腻的光泽。庭院里古柏参天,将暑气隔绝在外,只余满室清凉。
二人在寿萱春永院落的垂花门外下了轿。
大太监徐臻早已候在门口。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打了个千儿:“奴才给贝勒爷、福晋请安,二位来得刚刚好,宜妃娘娘刚刚还跟太后娘娘念叨您呢。”
这话说得委婉,胤祺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他上前一步托住徐臻的手臂:“谙达不必多礼。前日送来的膏药可还管用?”
徐臻被扶着直起腰,心里有些感慨。岁月不待人啊,他们慈宁宫小阿哥,已经从迈过慈宁宫的门槛还需要他牵着才稳当的小豆丁,长成如今他要抬起头,才能看到肩膀的谦谦君子了。
“劳五爷惦记,用了您送的药,奴才的身子好多了。老奴这卑贱之躯,不过是年岁大了落下的老毛病,怎敢劳五爷您日日挂心?”
“徐谙达,咱们之间何时讲究过这些虚礼?”
胤祺将穆额齐引到身侧,介绍道:“福晋,这位是徐臻徐谙达,皇祖母身边最得力的人儿,爷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你日后在宫里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请教他老人家。”
穆额齐含笑见礼,徐臻连忙侧身避让:“福晋折煞奴才了。”
徐臻又想行礼,被胤祺一把按住,“徐谙达,她年纪轻,不经事,往后在宫里还要劳您多照应。”
上次他带穆额齐进宫,刚巧徐谙达奉皇祖母之母去宝华殿烧经了,就没遇上,如今正好跟他介绍一下。
“我的爷,您说什么提点照应的,真的是折煞奴才了。”
穆额齐摇摇头:“徐谙达您太谦虚了,往后在宫里,一切还要仰仗您多多提点。”
“福晋您千万莫说‘仰仗’二字,伺候主子是奴才的本分,往后您有什么事儿,只管打发人传句话给奴才,奴才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帖帖的。”
胤祺打断了她俩你来我往的谦虚客套:“好了好了,你们俩这么客气下去皇玛嬷都要歇晌了,徐谙达,劳烦您前边带路。”
接下来的路需要他们步行进去。
寿萱春永整个建筑群被笼罩在一片浓郁的树影之中。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在地面、游廊和建筑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随风摇曳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从庭院中远眺,昆明湖的荷花比刚才在蕊珠院见到的数量更多。淡淡的荷花香随着习习凉风不间断地往寿萱春永飘荡,在炎炎夏日给人一种秋天的感觉,清爽、凉逸。
一行人很快到了太后娘娘日常接见嫔妃和皇子福晋的春晖堂外头。
树荫下的春晖堂,形式古朴,装饰素雅,檐梁施淡彩绘,有种遗世独立的美。
“太后老祖宗,您可得给老九做主!明日就是行聘礼的大日子,那主用的骏马竟病得奄奄一息。上驷院的奴才竟敢推诿,说什么‘上月紧着办五阿哥的大婚,已将苑厩里的好马挑尽了’......”
这狗奴才说的叫什么话!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倒像是老九沾了他五哥的光,只能用他五哥挑剩下的、甚至是外边来的不三不四的货色!这话要是传出去,让老九的脸往哪儿搁?他们兄弟日后怎么相处?
太后手中的茶盏重重一顿,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胤祺在门外听得真切,唇角掠过一丝冷笑。老九用他挑剩下的?真是天大的笑话。那个被宜妃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九弟,何时用过别人剩下的东西?
九弟的东西,大到贴身衣物,小到荷包、汗巾、手帕大多都是由母妃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小的时候甚至连吃饭都要追着喂。
而他分明也是她的亲生儿子,却从未收过她的一针一线,一应用品打小到大都是内务府和造办处一手包办的。
穆额齐悄悄抬眼,见他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唯有扶着她的手微微收紧,她指尖微动,了然地回握过去,力道轻柔。
手背上传来温热的触感,让胤祺心尖微颤。他目光依旧平视前方,神色未变,心底却因这突如其来的理解与支持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
一个刚进门、与他尚不算熟稔的福晋,最先敏锐地察觉到他此刻的酸楚,并给予了这样无声的慰藉。
而那个本该最知他、疼他的生身之母,此刻却在里面,为了另一个儿子,用这般诛心的言语谋利,往他心口插刀。
太后刚想开口怒斥,便听见门外近侍太监禀报:五贝勒与五福晋请太后娘娘安。
“快请他们进来。”太后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心里叹了口气,这孩子耳朵尖,刚刚宜妃说的话估计已经被他听进去了。
踏入春晖堂,穆额齐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紧张。她依着规矩,亦步亦趋地跟在胤祺身后。
宜妃坐在下首,眼角泛红,见到他们进来,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胤祺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孙儿携福晋给皇玛嬷请安,恭请皇玛嬷圣安。”
“孙媳给皇玛嬷请安,皇玛嬷万安。”她立刻垂下眼睫,恪守着新妇的恭谨,安静地跟在胤祺身后半步的位置,将所有审视与思量都抵挡在温顺的表象之外。
太后看着这对璧人,眉眼舒展:“快起来,难为你们刚来园子就惦记着哀家。”
胤祺转向宜妃,神色恭敬:“儿子给母妃请安,”穆额齐也跟着再次向宜妃福了一福,“儿子与福晋亲手摘了一些樱桃和青梅来孝敬皇玛嬷,您待会赏脸也尝一尝?”
宜妃勉强扯出笑意:“起来吧。你们小两口有心了。”
穆额齐奉上果篮时,敏锐地察觉到宜妃眼底一闪而过的寒意。这会退下来的时候,她依旧保持着新妇的恭顺姿态,垂眸敛目,安静地跟在胤祺身侧,仿佛对之前的暗涌一无所知。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无需多言,只需站在他这边,与他共同面对这尴尬的局面,本身便是一种力量。
阿林嬷嬷连忙让人将果篮里头的东西拿下去清洗。
几人聊了一阵家常,太后捻起一颗青梅,酸甜的汁水在口中绽开,满意地点头:“这青梅正当季,真是开胃生津。阿林啊,你看这孩子多体贴。宜妃你也尝尝。”
“老祖宗说得是,咱们五爷打小就是个孝顺孩子,从不在面儿上张扬,却实实在在地熨帖到人心坎里。每回送来的东西,不是应季的就是合您脾胃的,今儿贝勒爷想必是知道您最近没什么食欲,才特地给您送了开胃的青梅来的。”
不像有些人,只有初一十五才会来给老祖宗请安,如今有事相求才来登三宝殿。宜妃想太后娘娘为九阿哥做主,给九阿哥一份体面?嗤,她也不想想,她们慈宁宫阿哥大婚时,她这个额娘又何曾给过他脸面?
她这个亲额娘,当初可是万事不管做起甩手掌柜来,将大婚全程都交给内务府去打理的。哪像如今九阿哥大婚时事事上心,日日盯紧,就怕出一点岔子!这事她现在想起来也为她们五爷委屈呢。
如今九阿哥的聘礼出了岔子,内务府的人还没来得及请罪弥补就被她一状告到老祖宗这儿来了。明明是内务府没有及时采买补充才出了纰漏,她却借着那些奴才搪塞她说的话,明目张胆地指责五爷误了九阿哥的大事。宜妃为九阿哥委屈,谁替她们慈宁宫阿哥委屈?
阿林嬷嬷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宜妃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老九被奴才下了面子,老五面上就能光彩了?她不也不是为了两个孩子考虑吗?
老祖宗到底是老糊涂了,光知道息事宁人,关起门来过日子,不知道内务府的奴才惯是会见风使舵的,要是知道她今日开口告状都没让老祖宗替老九做主,日后不知道要怎么糟践他们娘仨呢!
要不是她拉不下脸来求惠妃,皇上最近政务又繁忙,她又怎么会求到老祖宗这?不行,今日老九的事她是一定要求老祖宗做主的。
胤祺适时开口:“阿林嬷嬷谬赞,这都是小辈该做的。孙儿园子里的青梅今年结得极好,福晋特地让人将长春园收拾妥当,就盼着皇玛嬷过去散散心,尝个鲜?”
宜妃刚欲开口,就被这话堵了回去,呛得连声咳嗽。“咳咳咳……”
阿林嬷嬷看宜妃呛成这样,适时地喊来了一个面生的宫女奉茶:“知盈,快奉茶!宜妃娘娘肯定是被樱桃的甜脆呛到了,快用些茶压一压。”
那宫女年纪尚小,手脚略显生疏,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阿林嬷嬷在一旁冷眼瞧着,并未出声提点,反而在宫女靠近宜妃时,几不可察地向前挪了半步。
果然,“哐当”一声脆响!
小宫女脚下一个不稳,整盏温茶尽数泼在了宜妃膝上华丽的锦缎旗袍上,晕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小宫女吓得魂飞魄散,立时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室内突地一静。
宜妃猛地站起身,看着裙摆上迅速蔓延的水渍,脸色铁青。这身新做的宫装是她特意为今日面见太后准备的,如今却被个不懂事的小宫女毁了。她入宫这些年,协理六宫,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这是这狗奴才一条贱命能偿得了的吗?!
就在她即将发作的当口,阿林嬷嬷却已抢先一步,利落地抽出袖中干净的棉帕,轻按在宜妃的裙裾上吸水。
她温声劝道:“宜主儿息怒,这丫头是这段时日才调来当值的,对春晖堂还不甚熟悉。”她转头对那小宫女轻斥,“还不快给宜主子磕头认错!”
小宫女连连叩首,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呜咽道:“奴才知错了,求宜主子饶命……”
阿林嬷嬷又转向宜妃,语气愈发温和:“宜主儿素来宽厚,最是体恤底下人。这丫头虽毛躁,却也是个知道悔改的。”
这个老货!这人看着就手脚不利索,还被叫来服侍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这若是在她的翊坤宫,这两个不知死活的狗奴才早该拖出去杖毙了!
宜妃刚刚压了几遍的怒火“噌”地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不由得一手推开了阿林嬷嬷的帕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