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额齐上前半步,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雀跃:“皇玛嬷您瞧,这梅子颗颗饱满,连白霜都这么匀净。孙媳听着古法酿酒,心里痒得很,巴不得立时就跟您学起来呢。”
太后被穆额齐这番话从感伤中温柔地拉回现实,她用指尖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那带着水光的笑容却愈发真切温暖。
她朝着穆额齐伸出手:“好孩子,来,到哀家身边来。这古法说来也不难,最要紧的便是‘用心’和‘耐心’。就像你乌库玛嬷当年手把手教哀家那样,今儿个哀家也把这手艺传给你。”
二人移步回亭子,穆额齐亲自将第一篮梅子倒入清亮的山泉水中。
太后微微前倾身子:“这梅子不能搓,得用指尖顺着水波轻轻拨动,把那浮尘洗去就好,但也要多留神,别把那层白霜都洗没了!这层白霜可是梅子的精气神呢。”
康熙跟在太后身后进了凉亭,闻言,也挽起袖口,伸手入水:“皇额娘今日是要倾囊相授了?那朕与老五媳妇可要好好学。”
胤祺默契地递过青竹筛,顺手帮穆额齐理了理有些松散的袖口。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在太后眼里,让她眼角笑意更深。
洗净的梅子被穆额齐小心捞出,均匀铺在青竹筛上,置于通风的廊下。
等待梅子表面水分自然风干的间隙,是最放松的时刻。
太后看着忙碌的孙辈,对康熙感慨:“玄烨你瞧,这样过日子才舒心。闻着梅子香,说着家常,比宫里那些戏文有意思多了。”
康熙一边净手,一边目光扫过胤祺:“是啊。老五,前阵子你刚兼了宗人府的差事,可还顺手?”
胤祺将手中的软布递给康熙擦拭手上的水珠:“儿子正跟着几位老大人学着,蒙几位老大人指点,总算没出什么岔子。”
这话答得踏实,不张扬也不诉苦。
穆额齐适时为太后奉上一杯井水湃得微凉的酸梅汤:“皇玛嬷您尝尝这个,用去岁腌的梅子调的,最是生津止渴。”
太后接过,浅浅呷了一口,惬意地眯起眼:“嗯,酸甜适口,不仅有梅子香,还有桂花香。你这孩子,在饮食上总是这么灵巧。”说着便问起她平日还喜欢琢磨哪些吃食,言语间满是慈爱。
阳光透过树叶,斜斜地落进凉亭,在众人衣袂间投下斑驳光影。空气中浮动着桂花、梅子的淡雅香气,潺潺的泉水像无止尽般往前流去,带走这座凉亭的短暂时光。
等梅子晾得差不多了,太后在阿林嬷嬷的搀扶下,亲手将第一层梅子铺入最大的梅花琉璃坛底。
康熙挽起袖口,依照皇额娘吩咐的“一层梅,一层糖”的做法,亲手撒入了第一把冰糖。冰糖落入琉璃坛,发出清脆的声响。
随后,胤祺与穆额齐便自然地接手后续的工序。一个负责将剩余的梅子与冰糖交替填入其他几个小坛,一个则用长柄木勺轻轻翻拌,使梅与糖均匀混合,配合得恰到好处。
到了注入酒曲与基酒的关键步骤,康熙扶着太后的手,两人一同执起银壶,将酒液缓缓注入主坛,琥珀色的酒液缓缓漫过青梅与冰糖,也封存了这份对太皇太后的思念。
待宫人将坛口密封妥当,胤祺取来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请皇阿玛为此酒赐名。”
康熙略一沉吟,提笔蘸墨,挥毫写下“长恩酿”三个大字。
“愿我大清国祚绵长,亦愿皇祖母的慈恩能如这酒香,绵延后世。”
太后爱惜地摸了摸那晶莹的琉璃坛,仿佛在触摸一个圆满的轮回。
她的声音里满是慰藉:“皇额娘若是直到当年她教哀家的手艺能让咱们祖孙四代人的心靠得这样近,不知道该有多欢喜。”
她所有绵长的思念、殷切的期望,仿佛都在这坛被命名为“长恩”的酒中,得到了最妥帖的安放。
——
常顺便是在这时,脚步略快地从园子侧门进入,他极力控制着步伐,借着为胤祺斟茶的机会,用极低的声音言简意赅地禀报:“爷,浙江那边有信儿了,情况……比李艾所言,要重些。”
胤祺执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眼底的暖意瞬间凝结,但面上笑容未改,依旧望着康熙题字的方向,仿佛全神贯注。
随即,他极其自然地将手中茶杯递还给常顺。另一只手轻轻抚了一下腹部,向康熙和太后微微躬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皇阿玛,皇玛嬷,儿臣想暂且告退更衣,片刻即回。”
康熙看了他一眼,只挥挥手:“去吧。”
穆额齐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虽不知具体何事,但从胤祺需要用“更衣”借口离席,便知定有紧急要务。
她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亲手为太后斟茶:“皇玛嬷您尝尝这个,这是用去岁存的梅花雪水沏的茉莉冷萃,口感清香淡雅,特别适合夏日消暑。”
一离开众人的视野,胤祺面色凝重,低语:“细说,到底严重到何种地步?”
“咱们派出去的人说海宁县那边,海堤坍塌的并非千余丈,实有约合三十四里(十七公里),良田、村舍淹没无数。如今涌出的流民已逾两万,安置起来颇为艰难。当地……已经开始出现‘人食人’的惨剧。”
常顺说到人食人,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大灾之后,时疫往往随之而来。浙江地区自古也是疫情多发之地。如今灾民聚集,尸骸与生灵杂处,只怕……瘟疫的苗头已起。若控制不当,恐成蔓延之势。
此时上报,等于让他亲手搞砸这场完美的接驾。
但灾情如火,民变如虎,延误一刻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此时必须立即让皇阿玛知道,但不能在宴席上当着皇玛嬷的面说。
他整理好表情回到席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融入话题。
好在酿酒这事很费体力,一行人开始用膳的时候没有在梅林那般的谈性,他耐心地等待时机。
宴席间,太后尝了口土茯苓豚骨汤,新奇地放下汤匙:“这汤倒别致,清亮却醇厚,有一股子淡淡的、类似药材的甘香,又不似药膳那般气味明显,喝着肠胃里暖融融的。”
侍膳的阿林嬷嬷低声回禀一句:“似乎不是咱们京城这边的做法。”更添太后的好奇。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自然会落到操办宴席的五福晋穆额齐身上。
她恭敬起身,声音柔和清澈:“回皇玛嬷,这汤名为「土茯苓骨头汤」,是岭南一带民间常用的家常汤水。土茯苓性甘平淡,能健脾胃、祛湿浊,佐以温补的骨头,最是适合眼下这春夏之交、湿气渐重的时节饮用。”
“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前几日孙媳略感倦怠,府里试做了这汤,五爷尝了,觉得滋味甚好,脾胃也舒坦,便说‘此汤温养脾胃,呈给皇玛嬷喝再适合不过了’。孙媳这才大着胆子,将它呈于御前。”
太后闻言笑意更深,转向康熙道:“玄烨你听听,老五这孩子多细心,喝碗汤都惦记着哀家。”又对穆额齐慈爱地说,“快坐下。你们有这份心,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强。这汤正对哀家脾胃,喝着身上都松快了。”
康熙静静听着太后对那碗药膳汤的夸赞,微微颔首。他素来饮食清淡,注重养生,这汤的滋味与效用,确实合他心意。
见太后如此开怀,康熙的目光同样转向那碗清汤,语气平稳却意蕴深长,“这汤,性味平和,不尚浮华,却能润物无声,滋养根本。治大国如烹小鲜,持家亦然。不务虚名,但求实效,能体恤尊长于细微之处,便是至孝与至稳。你们能于此见真章,朕心甚慰。”
闻听此言,胤祺与穆额齐同时起身。胤祺微微躬身,穆额齐则敛衽一礼。
穆额齐声音温婉,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皇玛嬷、皇阿玛不嫌粗陋,臣媳已深感荣幸。能为长辈略尽心意,是臣媳的本分。”
胤祺接口,语气比平日更添几分郑重,却仍保持着家宴的温和:“儿臣与福晋别无所长,唯愿皇阿玛、皇玛嬷凤体康健,精神矍铄,便是儿臣们最大的福气。”
宴席过半,太后微露倦容,由穆额齐陪着往云苑邻近的院落稍作歇息。
康熙心情颇佳,便依了胤祺所请,移步至临水的鱼游斋赏景品茗。
一入斋内,待侍从退下,胤祺并未立刻言语。他深吸一口气,撩起袍角,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这个动作比平日请安更为郑重,却并非全然的君臣奏对之仪,更带着儿子向父亲陈情请罪的意味。
“皇阿玛,”他抬起头,目光坦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急,声音压得低而清晰,“儿臣……方才得知一事,心中实在难安,如同压了巨石。思来想去,不敢隐瞒,必须立刻禀告皇阿玛知晓。”
康熙从窗外景致中收回目光,眼中的闲适顷刻转为惯有的审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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