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密报

他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没有立刻叫起,只沉声道:“讲。”

“是。”胤祺垂首,语速因内心的急切而稍快,但条理依旧清晰,“儿臣府里一个负责采买江南丝绸的包衣庄头,他老家正在浙江此次受灾之地。前几日,他接到家中泣血书信,所述灾情之惨烈,与官报所呈……迥然不同。儿臣初时只以为是民间讹传,夸大其词。”

他话语微顿,带着请罪的姿态:“儿臣当时严斥其不可妄议朝政,但念其家小陷于水火,心生怜悯,私下赏了些银钱,令他托可靠之人带回老家赈济亲族,并嘱咐他,若有机会,可设法核实家中所述是否属实。”

他语速放缓,每个字都带着沉痛的力量,“儿臣万万不曾料到,方才商队带回的消息竟如此骇人听闻!更有当地士绅联名血书控诉!儿臣闻之,五内俱焚!”

他再次抬头,眼中是真切的忧虑与焦灼,那份属于臣子的沉稳外壳下,透出为人子者向父亲求助的本能:“此事,关乎朝廷威信,更关乎万千生灵!儿臣深知干系重大,亦知此举或有逾越,探查地方政务乃是大忌。但想及皇阿玛常以仁孝治国,若百姓遭此涂炭而朝廷不察,实乃国之憾事,亦是君父之忧!儿臣……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这番话,少了几分奏对的圆滑,多了几分基于事实的恳切与基于亲情的信赖。

他没有过多强调自己的谨慎周密,而是更突出了得知真相后的震惊与作为皇子不容推卸的责任感。

“儿臣得知此事,未敢声张,更不敢擅自稽查,只能将实情密封,恳请皇阿玛圣裁。”胤祺深深叩首,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儿臣擅自探听,逾越之罪,请皇阿玛重处!唯求皇阿玛能即刻派人彻查,解救黎民于水火!”

这一番奏对,可谓步步为营,深得帝王之心。

为何不直言消息来源于西施豆腐坊的逃难商人李艾?

其一,酒楼风闻,过于市井,形同流言,若据此兴师动众,显得他轻率无凭,易授人以“听信谗言”之柄。

更深一层,主动探查地方政务,乃皇子大忌,无异于向皇父宣告自己已在正规官僚体系之外,另设耳目,此乃任何帝王都无法容忍的挑衅。

而消息来源定为“家书”,则私密而可信。包衣乃家奴,其家族利益与主子休戚相关,其诉苦更显真实。从“家书”到“托商队核实”,链条清晰合理,显得他处事周密。他巧妙地将自己定位为“被动”的消息接收者,仅是出于仁德,赏赐奴才救济亲族,并“被动”确认了消息。

此举既全了主仆情分,更契合皇阿玛平日“体察民情”的教诲。

他这是遵旨行事,而非僭越。

康熙静静听着,面上看不出喜怒,直到胤祺双手呈上那封密函。

他接过,快速拆阅,目光扫过纸上字句,面色逐渐沉凝如铁,殿内空气仿佛也随之冻结。片刻,他合上信函,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声音却异常平稳:“嗯。天灾虽不可测,人事,不可不察。此事,朕知道了。”

他联想到方才胤祺借更衣离席,心知此事亦是刚刚获悉。看向胤祺的目光中,不禁多了一分欣赏——此子未在太后宴席上骤然奏报,惊扰慈怀,是为“孝”。

得知此等惊天消息,仍能稳住心神,不露痕迹,直至寻得最佳时机,于独处时密奏,是为“稳”。

明知此事将掀朝堂巨浪,开罪封疆大吏乃至朝中重臣,依然选择直言上奏,其心并非为了扳倒谁,亦非争功邀宠,而是将社稷民生置于个人安危之上,是为“忠”。

这“孝、稳、忠”三样品质,能如此圆融兼备,实属难得。

康熙缓缓开口,面色依旧凝重,语气却透出一种超越单纯嘉许的深沉:“你有孝心,有担当,更难得的是……心术纯正。起来吧。”

“心术纯正”四字,在康熙心中比任何褒奖都更珍贵。

孝顺是皇子的本分,能干可以培养,唯有心底端正、品格正直,行事出于公心而非私欲,才是一个贤王最核心的品质。

胤祺并未立刻流露喜色,反而保持躬身姿态,声音沉稳恳切:“儿臣不敢当此谬赞。儿臣所为,不过是谨记皇阿玛平日‘存诚主敬、体恤民瘼’之训导。遇此事,若为一己之安而缄默不言,则上负皇阿玛教诲,下愧黎民百姓,是为不忠不仁。儿臣唯有据实以报,方能心安。”

这番话既承接了康熙的褒奖,又谦逊地将自己的行为动机归源于阿玛的教导。

康熙听着,眼中最后一丝审慎化为温沉的赞赏。他虚扶一下让胤祺起身,却没有立刻接话,而是踱至窗边,目光仿佛穿透时空,落到了十数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河工案上。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纯正之心,确是根本。当年明珠、余国柱之流,才华横溢,能力卓著,所缺的,也正是这颗‘纯正’之心。结党营私,蒙蔽圣听,乃至……祸及河工,牵连无数。”

他倏然转身,目光如炬,重新锁在胤祺身上,话锋陡转:“你方才提及浙江堤坝。可知如今被冲毁的,究竟是靳辅当年所修,还是于成龙继任后主持的那一段?”

这一问,直指核心,考验的不仅是见识,更是政治智慧。

胤祺心头一凛,谨慎回答:“回皇阿玛,据儿臣所得零星信息推断,溃堤之处,恐在于公督修之段。”

他陈述理由,语气客观审慎:“儿臣曾经听师傅们讲史论政时提及靳文襄公当年修堤,用料扎实,工期紧凑,虽因'屯田案'蒙冤,但其主持的工程,如清水潭运河,至今稳固。”

“于公清廉爱民,世所共知,然其……更长于吏治刑名。他继任后所修海堤,耗时三载,花费远超靳文襄公,期间屡有奏请增加预算、豁免河夫之举。”

胤祺话语微顿,选择了一个更稳妥的词:“工程周期长、耗费巨,往往意味着要么是遇到了靳文襄公当年未曾遇到的艰难地段,要么便是……工法、用料或督造之上,力有未逮。”

他最后谦卑地低下头:“此番天灾如同试金石,孰优孰劣,已然分明。只是……此事牵扯到两位已故的功过评价,尤其于成龙清名卓著,儿臣不敢妄断,一切还需皇阿玛明察。”

这番回答,既点明了问题的关键,又谨慎地避开了对两位重臣的直接褒贬,将最终裁决权完全交还给康熙。

康熙凝视着眼前这个一向沉稳的儿子,眼中的赞赏愈发深沉。

为君者,难就难在要辨清这其中的千丝万缕。

康熙久久不语,最终只说了句:“清官……未必是能臣;能吏,也未必是纯臣。”

他看向胤祺的目光更深了:“此事朕自有主张。你今日所言所行,朕记下了。去吧,太后那边,估摸着时辰也该醒了,你与福晋且去候着,陪她说说话。”

胤祺心领神会,深知这是皇阿玛的信任与安排。

“嗻。儿臣遵旨。儿臣这便去皇玛嬷处伺候。”

他行礼告退,转身离开鱼游斋时,心情是复杂的,既有奏对过关、并获得认可的松快,也有对浙江灾情的担忧。

康熙负手在斋内踱了两步,窗外是别院静谧的园林景致,但他的心已飞到了千里之外的浙江灾区,飞回了紫禁城的乾清宫。他面色沉静,眼神却锐利如鹰,瞬息间已有了决断。

“梁九功。”

“奴才在。”一直侍立在门边的御前大太监立刻躬身应道。

“速召南书房当值大臣、领侍卫内大臣,以及户部、工部满汉尚书,即刻至澹宁居见驾!不得延误!”

“嗻!”梁九功心头一凛,知有惊天大事发生,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胤祺到了太后暂歇的寝殿外间,深吸了一口气,将眉宇间的凝重尽数敛去,脸上重新舒展成温和从容的笑容。

正在和闻敏商量摆放茶点的穆额齐抬头见到他过来,与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从这位爷的神色和气场看来,刚刚那件事已经解决得七七八八了,事情如何她不想问也无需过问,知道得越多未必越好。

太后由宫女扶着从内室缓步走出,刚刚很是舒服地小憩过,前几日坐马车坐得硬邦邦的肩膀都松缓了几分。

她见到外头等着的孙子、孙媳妇,眼中笑意更深:“都过来坐。哀家这一觉睡得沉,倒让你们在外头久等了。方才梦里,仿佛还闻见那梅子香呢。”

阿林嬷嬷扶着她在铺设软垫的榻上坐定,胤祺与穆额齐依言上前,并未急着落座,而是先行了礼。

穆额齐亲自从闻慧手中接过一盏温热的、太后素日喜爱的杏仁茶,奉到太后手边。

“皇玛嬷睡得可好?这奶.子茶刚按您的口味调好,温度正宜入口。”

“皇玛嬷,孙儿跟福晋商量着,这第一坛酒启封时,定要请您和皇阿玛一同来品尝。若是味道尚可,便是沾了您的福气;若是不佳,您可得再指点孙儿们一二。”

太后惬意地啜饮一口奶.子茶,眼角的笑纹愈发深刻: “好,好!有你们这份心,哀家瞧着,那酒定然是甜的,”她放下茶盏,目光慈爱地流转在儿子与孙辈之间,“今日真是个好日子,哀家心里头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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