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赐婚

终于到了大婚当日。

寅时三刻,他塔喇府的后宅却早已灯火通明。

张保柱在天井里来回踱步,靴底磨着青石板,发出窸窣的声响。

他昨夜几乎未眠,打着灯笼拉着銮仪卫当值的好友又问了半宿的话——五贝勒胤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都说他的这个女婿是个难得脾气好的,就是不怎么爱说话。

唉,不怎么爱说话怎么行呢……

两口子过日子不就是得关起门来的时候能你一言我一语说些跟别人不能说的吗?

“老爷,”管家庆叔提着灯笼寻来,见他只穿着中衣,急得直跺脚,“凌晨风凉,您怎么连外衫都不披一件?”

张保柱恍若未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往小厨房去:“我去看看小厨房的早膳备好了没有……”

穆额齐眼睛还没睁开就已经闻敏扶着坐在梳妆台前,被都虞司选派的桂嬷嬷熟练地辫发。

等到盘髻,简直像用绳子把头发吊起来,有点箭在弦上的感觉,穆额齐眼睛被吊得不得不睁开,整个人都疼得瞬间清醒了。

闻慧小心翼翼地将桂花油抹在她长发上,铜镜里映出舒穆禄氏端坐的身影。

舒穆禄氏望着自鸣钟上贴着的喜字发呆。

自鸣钟滴答滴答……像极了人心脏跳动的频率,明明是规律的匀速的声线,但今日舒穆禄氏听着听着,总觉得这自鸣钟好像越跳越急,眼皮也不自觉跟着一跳一跳的。

昨夜张保柱絮絮叨叨说了半宿,从女儿三岁打翻胭脂匣子说到八岁爬树摘桑葚,从十二岁第一次管家说到去年在别人的花园里迷路。

那些鲜活的画面还在眼前,怎么一转眼,就到了出嫁这天了?

这一切就跟做梦一样。

“阿玛。”穆额齐的声音让舒穆禄氏回神。

只见张保柱端着茶盘进来,额上竟沁着薄汗。

他斟了杯温热的红枣桂圆茶递到女儿手边:“厨房还在做早膳,咱们喝口热的先垫垫。”

穆额齐接过茶盏,触到他冰凉的手指,眉头微蹙:“阿玛怎么穿得这样单薄?闻敏,拿件披风给老爷先披着。”

她说着起身,自然地用帕子拭去父亲额角的汗珠:“阿玛,今早你都在这进进出出多少趟了,晨露重,当心着了风寒。”

张保柱怔怔望着女儿,忽然想起她七岁那年,也是这般踮着脚给他擦汗。

那时她够不着,还要搬个小杌子站着。

“嗨,阿玛不觉着……”他话音未落,闻慧已经捧着披风回来。

穆额齐亲自伺候父亲穿上,指尖抚过衣领时顿了顿——这是旧岁她亲手缝制的,针脚还有些稚嫩,就没送出手。

张保柱察觉她的停顿,顺着她的眼神看下去,这针脚……他喉结滚动,终是默默系好了飘着的带子。

“闻慧,”穆额齐转身坐回妆台前,“你眼睛怎么肿着?昨夜没睡好?”

闻慧强笑着梳理手中的青丝:“奴婢是想着主子今日大喜,激动得睡不着。倒是主子气色真好,面若桃花,喜气洋洋的。”

穆额齐望向镜中,气色确实不错。她昨夜睡得极沉,连梦都不曾做一个,今晨醒来只觉神清气爽。

倒是……额娘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阿玛更是憔悴。

梳头嬷嬷开始唱起吉祥话,象牙梳从发顶缓缓梳至发梢。

舒穆禄氏突然起身,打开怀中抱了许久的木匣子,取出一支点翠蜻蜓簪,轻轻簪在女儿鬓边。

“你外祖母给的……”她声音有些哑,“说是能护佑夫妻和顺。”

穆额齐认得这支簪子,她抬手抚过颤巍巍的蜻蜓翅膀,触手生凉,就像母亲此刻微微发抖的指尖。

等戴上金约头箍、一耳三钳,整个头都像变成了石头,重得虽不到不能动的地步,但是一动就会扯到已经极度被绷紧的头皮,火辣辣的。

张保柱又去而复返,这次抱着个紫檀木匣。他没打开,里面是整套的《山河舆图》。

“听说往后你和女婿都得常常随驾出远门。”他说得磕磕绊绊,“若是往后出远门,你也能看懂舆图……”

舆图?穆额齐一下子猜出来这个木匣子里面是什么:“阿玛,这可是……”祖父亲手画的,咱家的传家宝!

这套《山河舆图》并非市面上流通的普通地图,而是兵部存档的精摹复刻版,详细标注了山川险隘、河道变迁、驿路关卡、城池驻防等军事与经济要害信息。

在朝为官者,可以通过它洞悉帝国脉络,明了何处为膏腴之地,何处为兵家必争。

“阿玛给你的,你就拿着。”也没别的能给你了。

张保柱无法预测女儿未来会面临什么。

万一需要随驾出巡、夫君外放,甚至遭遇政局动荡,对地理形势的了解,可能就是关键时刻判断局势、保全自身的依仗。

窗外忽然起风,竹叶沙沙作响,风吹得张保柱的心揪得更紧,夫人生女儿那晚也是这样的风声。

辰时,府外开始鼓乐震天,内务府銮仪卫列仗,全族跪迎。

但穆额齐的屋子里却响起细弱的抽泣声。

直到换上嫁衣那一刻,舒穆禄氏实在是绷不住了,泪珠勒不住地从眼睛里滚落,连忙用帕子抵住,眼里一万个舍不得:“你阿玛昨晚一夜未合过眼,把你从小到大惹的事念了个遍。”

真是冤家,念得她是半点睡意也无。

随侍女官步伐略紧地进了内室禀告:“桂嬷嬷,贝勒爷已经在府门等候了。”

一切准备就绪,桂嬷嬷闻言,不紧不慢地将盛着盖头的漆盘双手上托,递到舒穆禄氏跟前:“新人妆毕,吉时将近,请夫人盖盖头。”

眼看着吉时将近,舒穆禄氏将盖头为女儿戴上,又细心整理对称:“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永远平平安安地啊。”

大富大贵不如平平安安又一岁,这个世上出嫁的女子,能安稳渡过一辈子也是极艰难的事情。

“吉时到——”

内务府的赞礼官在院外高唱,喜庆的乐声骤然响起。张保柱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

穆额齐心里酸酸的,现在才有了即将出嫁的惶惶。

盖头之下她能看到额娘略微干燥的手攥住了手帕,她摸索着向前,牵起她的手,满是不舍:“额娘~”

舒穆禄氏听出闺女的慌张不舍,拍了拍女儿的手,这双小手,怎么一眨眼就这么大了啊。

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往事历历在目,面前的小人儿小时候害怕了就叫额娘,如今也跟没长大似的。

她的喉咙堵得更厉害了,哑着声安慰:“傻孩子,咱们两家离得不远,额娘会让人常去看看你的。”

额娘的女儿就算出了门子,也是额娘的女儿啊。

喜轿临门时,张保柱突然抓住女儿的手,往她掌心塞了块温热的芝麻糖。

穆额齐怔住——这是她幼时哭闹,父亲哄她用的法子。

“要是……要是想家了……”张保柱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穆额齐将糖紧紧攥在手心,朝冠的珠帘遮住了她泛红的眼眶。

她缓缓跪地,朝着阿玛额娘行了三拜大礼。

“女儿拜别阿玛、额娘。”

起身时,她看见额娘飞快拭去眼角的泪,阿玛则挺直了总是微驼的脊背。

桂嬷嬷徐徐扶起穆额齐,小心翼翼地将她送进八抬彩轿,再将苹果和如意塞到穆额齐手中,放下轿帘。

轿外锣鼓喧天,穆额齐摊开掌心,那块芝麻糖甜腻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她掰了一小块送进嘴里,剩下的小心地用帕子包好,收进贴身荷包。

内务府总管奉迎:“起轿。”

彩轿到了福晋府邸大门便停住了,领头的侍卫跪呈桦木弓和无簇箭:“请贝勒爷行三射礼,箭破凶煞,护舆归府。”

胤祺坐在马上,向福晋所乘轿舆射三箭,连射天、地、轿门,驱凶避祟。箭箭精准,穆额齐坐在里面也吓一跳,这个环节她之前也不知道。

礼毕:“请新人升舆。”

护军开道,灯笼火炬随行,至贝勒府。

穆额齐被命妇虚扶着,下了轿,跨过专门放置的马鞍,全福嬷嬷唱:“妇自跨鞍,履不沾木,家业兴安。”

到了正殿,礼部赞礼郎高呼:“就位——跪。”

穆额齐被两位全福太太扶着,叮嘱先跪左膝,等她双膝跪在龙凤纹拜垫上,胤祺才接过拈香三柱,二人一跪天地,二跪祖宗,三跪君父(面朝乾清宫方位),都是庄严的三跪九叩大礼。

“新人交拜”。

穆额齐的视线被红盖头遮挡,只能看见自己的绣鞋,在全福夫人的引导下转了个身子深揖到底,透过盖头底下晃动的流苏,隐约看见对面人骨节分明的手。

“礼成!送入洞房。”

鼓乐声再次进入**。

进入洞房已经是申时了,终于能坐在床上歇一会了。

“请贝勒爷揭盖头。”

胤祺接过金秤杆,自下而上挑起了盖头。

如火的盖头下,是双灵动如秋水澄澈的眼眸,面上带着笑意,在鲜艳的嫁衣衬托下显得有几分温暖来。

胤祺的手不自觉摩挲着秤杆,在全福嬷嬷的提示下,落座在穆额齐的左边。

内务府女官奉上半匏瓜杯,穆额齐自觉地慢胤祺一步拿起,二人各饮半杯后再交杯饮尽。

全福嬷嬷唱:“合卺礼成,瓜瓞绵绵。”

又在穆额齐吃过献的上子孙饽饽后问:“生不生?”

穆额齐说出今日她唯一需要开口的台词:“生。”

胤祺招待完宾客,洗漱完进了寝间,喜床上的福晋已经卸下头上的珠冠钗环,披散着的头发带着一丝水汽,犹如清新的昙花花苞,颤巍巍、一瓣瓣还未绽开,清新的花瓣在灯光下莹莹润润。

大红的寢衣上绣着一簇簇盛开的牡丹,鲜嫩的花瓣摇曳在腰间,暗纹折射出的光芒温和,像春雨后还未散尽的淡雅雾气,一缕缕缠在她的细腰上,烛光下织出暗香浮动的迷离。

穆额齐见五阿哥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自己的身上,抬头直直地望向他。

他骨相清俊,肩膀宽阔,身量修长,通身带着一股子皇室子弟的贵矜,狭长的丹凤眼明亮清正,高挺的鼻梁贵气十足,往那一站便自带风流。

胤祺顿了顿,在不远处的八仙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解酒茶。

八仙桌附近的烛光最盛,照亮了他左边额头处那一块拇指大小的疤痕。

她不由得想起去年大军征战葛尔丹出城时,她也是前排围观的看客,当时就觉得他好看。

那时是骑于马上的翩翩少年郎,如今这道疤倒是增添了几分的男子气概,玉面生瘢尤俊骨,不掩肝胆照昆仑。

她心里是这么想的,不知不觉就说出来了。

烛影摇曳,胤祺低笑出声:“不掩肝胆照昆仑,”这话透出股真性情,不像是那些矫揉造作的闺秀能说出的话,他这个福晋倒是个胆子大的,“福晋这话比大婚典仪上的三百六十台嫁妆还重,工部员外郎府上的诗书教养……倒是与别家不同。”

“贝勒爷言重了。”

“这疤,连皇阿玛都只夸一句心性甚善,避而不谈,你倒是敢当着爷的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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