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差事办得稳妥,朕心甚慰。浙江善后事宜,仍依前旨,与太子同心协力,以安民心为要。尔夫妇忠心体国,朕已深知。”
没有额外的赏赐。
但这“朕已深知”四字,重逾千钧。康熙心中那杆秤,已然无声地向胤祺这边倾斜了几分。
他搁下朱笔,对梁九功淡声道:“传旨内务府,今岁江宁织造进的那批上用苏缎,取几匹赏五福晋。就说是,朕念她治家辛劳。”
未提浙江,未提药材。但这“治家辛劳”四字的赏赐缘由,本身就是一个极其明确的信号。
远在浙江的胤祺尚不知晓,他与福晋携手布下的这步棋,已在皇阿玛心中落下了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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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内务府总管凌普亲自带着几名太监,捧着那几匹流光溢彩的江宁苏缎,踏入了五贝勒府的云苑。
这位太子奶父面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恭敬中透着内廷总管特有的矜持。他命小太监将苏缎一一展开,晨光下,缎面上缠枝莲纹暗光流动,华贵非常。
“给五福晋道喜了。”凌普微微躬身,声音圆润悦耳,“皇上特意吩咐,说这批上用苏缎色泽清雅,正合福晋气质。还夸您——治家有方。”他略顿,笑意深了一分,“江宁织造今春才贡上的新花样,满宫里,您这儿可是独一份。”
穆额齐命人接了赏,面上温婉如常,只浅浅一笑:“有劳凌总管亲自跑这一趟。皇阿玛厚爱,臣妇愧不敢当。”
“福晋过谦了,”凌普目光微动,笑容可掬,似是闲话家常般说道,“浙江那边传来消息,疫情已稳,五贝勒办差得力,皇上这几日心情甚好。”
他略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说来也巧,太子殿下前日来信,还提及浙江事务繁杂,幸得五贝勒相助,方能稳住局面。特意嘱咐,说兄弟之间,正该如此同心协力才是。”
他语调平和,字句却意味深长。太子正在浙江收拾残局,而五贝勒夫妇却一个在前方立功,一个在后方得此殊荣,这其中的圣心偏向,他不得不细细揣摩。
凌普此行,名为赏赐,实为窥探,是太子一系对胤祺骤然得宠的警惕,亦是一次不动声色的拉拢与敲打。
穆额齐垂眸一笑,指尖在温热的茶盏上轻轻摩挲。
话里的机锋,她听得明白。太子在浙江,对胤祺既用且防。这番“兄弟同心”的说辞,不止是说给她听的。
她抬眼,目光清正柔和:“太子殿下关爱,臣妇与贝勒爷感念于心。贝勒爷在浙江,不过是谨遵皇命,辅佐太子殿下办差而已。一切安稳,皆因皇阿玛运筹帷幄,太子殿下坐镇指挥。臣妇在京城,也不过谨守本分,料理些家中琐事,让贝勒爷无后顾之忧罢了。”
她语气柔缓,言辞却滴水不漏,转而强调太子的“坐镇指挥”,既不接那试探的锋芒,又将功劳归於上意,将那份“兄弟同心”的试探不着痕迹地挡回。
凌普眼底掠过一丝审度。这位五福晋,比他预想的还沉得住气。变卖嫁妆、组织商队那么大的动静,到了她嘴里,竟就成了轻描淡写的“料理琐事”。
偏偏皇上还就吃这套,一句“治家辛劳”,其中的圣心偏向,已不言而喻。
他心知今日是探不出更多了,便含笑起身:“福晋这份‘本分’,实在是难得。赏赐既已送到,奴才便不多扰了。”
穆额齐起身相送,姿态依旧从容。
看着凌普远去的背影,她目光微凝。
这场赏赐,是皇阿玛的肯定,却也瞬间将他们夫妇推到了风口浪尖。太子的目光,已明晃晃地探到了门前。
她转身,看向那几匹华光流转的苏缎,唇角缓缓浮起一丝沉静的弧度。
皇阿玛要的,正是这份“治家辛劳”背后的忠诚与能力。
而胤祺要的,也是一个能让皇阿玛放心倚重的“孤臣”之名。
凌普这一趟,来得正好。
“闻慧,”她轻声吩咐,“将东西仔细收进库房。”
闻慧有些迟疑,低声道:“主子,这是御赐的殊荣……若是裁制成衣,去向太后请安时穿着,也是彰显天恩……”
穆额齐轻轻摇头:“浙江水患未平,多少灾民衣不蔽体,朝廷上下都在倡行节俭,助赈灾民。我若此时身着御赐苏缎招摇过市,非但不是感念天恩,反而是给五爷招祸。”
皇阿玛赏的,是‘治家辛劳’这份心意,而非这几匹缎子本身。领会圣心,持身以正,这份体察与默契,比任何绫罗绸缎都更显分量。
她转身入内,换上那身平日穿的湖蓝色旗装,发髻间只簪着一只素银簪子和几朵耿格格送的绒花,通身上下并无多余饰物。
“备轿,去寿康春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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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康春永内,淡淡的奶香萦绕殿中,太后刚放下手中的□□茶,抬眼便见穆额齐一身素净走来。
太后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未多言语,眼底却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你和老五的事,徐臻都跟哀家说了,”太后招手让她近前,语气慈爱,“难为你了,日日来陪哀家这个老婆子说话,还得挂心着老五那边。”
穆额齐浅浅一笑,在太后的身边坐下:“能陪皇玛嬷说话,是孙媳的福分。今日份的健脾汤药,您可按时用了?”
“用了用了,就你记性好。”太后佯装不悦,眼中却笑意盈盈,“昨日徐臻还说起,你让人在长春园里试种的那些江南菜蔬长势甚好。等收成了,送些来给哀家尝尝。”
“孙媳记下了。今早庄子上还送来新摘的嫩黄瓜,清脆爽口,正好佐粥,孙媳就亲自送些过来了,您待会赏脸尝尝……”
一老一少就这样说着家常,从汤药种菜说到时令饮食,从调理脾胃说到节气养生,殿内气氛温馨和乐。徐臻侍立在帘外,听着里头的说笑声,嘴角也不由跟着慢慢上扬。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连笑声也有了形状似的,悠悠地往外溢出去。
从寿康春永处出来,穆额齐的轿辇刚行至宫道转弯处,便见前方仪仗煊赫,宫人静立屏息,云嬷嬷来报,是宜妃的仪仗。
她心头微凛,立即吩咐落轿,垂首避让至道旁,屈膝行礼姿态恭谨柔顺:“给母妃请安。”
预想中的冷淡并未到来。那顶华丽的鸾驾竟停了下来,轿帘被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掀开,露出宜妃那张明媚依旧的脸庞,声音带着罕见的和煦暖意。
“是老五媳妇啊,快起来。”她的目光在穆额齐那身半旧旗装和素银簪子上打了个转,笑意更深了些,“这是刚从太后娘娘那儿出来?”
“回母妃的话,正是。”穆额齐依旧垂眸,姿态恭谨。
宜妃摆了摆手:“既如此,正好同路。我这也要回蕊珠院,你上来吧。”
此言一出,连侍立在宜妃鸾驾旁的掌事太监都不易察觉地抬了抬眼。妃主鸾驾,岂是寻常皇子福晋能登的?
穆额齐心念微转,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柔顺应道:“是。”
轿内宽敞,婆媳二人对坐。
宜妃打量着眼前这个素日里并不起眼的儿媳,今日倒是越看越觉得顺眼。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宜妃语气温和,话却说得颇有深意,“有些事啊,做得低调,那是本分;可若是做得漂亮,还能让该知道的人知道了,并且心里头舒坦,那就是能耐。”
她倾身靠近,声音压低,带着亲昵的嗔怪:“只是,往后若再有这样……的大事,好歹也递个话过来,让本宫有个数。咱们都是一家人,难道本宫还能看着你们小辈在外头为难,不伸把手不成?”
这话听着是埋怨,内里却是实打实的回护与撑腰,以及……某种程度上的示好与捆绑。
穆额齐心下雪亮,必是康熙在宜妃面前表露了对他们夫妇的赞许,才让这位精明的婆婆今日调整了风向。
她微微低头,语气愈发柔顺婉转:“母妃教训的是。是儿媳年轻不懂事,思虑不周。只想着些许微末小事,不敢轻易烦扰母妃清静。日后……日后若再有此类事情,定当先行禀明母妃,请母妃指点。”
“什么烦扰不烦扰的,”宜妃拍了拍她的手背,笑意更深,“你们在前头为皇上办差,风里雨里的,我们在后头,总要替你们稳住阵脚才是。皇上昨日还同我说起,夸赞老五办事愈发稳重踏实,夸你……治家有方,很是贤德。”
“治家有方”这四个字,她咬得略重,与昨日康熙赏赐的理由如出一辙,彼此心照不宣。
穆额齐适时地流露出些许赧然:“皇阿玛和母妃如此夸赞,儿媳实在愧不敢当。儿媳年轻识浅,不过是尽些本分。如今……如今只盼着浙江灾情早日平息,五爷……能平安归来。”最后一句,声音微颤,带上了几分真切的忧虑。
宜妃见状,心中更是受用,点头道:“你有这份心,便是好的。前朝的事,自有皇上去操心,咱们在后头稳住了,不出岔子,就是最大的助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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