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驾行至蕊珠院门前,穆额齐恭敬告退,换乘自己的轿辇回府。
这番婆媳同乘的景象落在往来宫人眼中,自是另一番解读。不过半日,五福晋深得宜妃青眼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般,悄然传遍了畅春园。
回到云苑书房,书案上不见日常消遣的话本闲书,反而堆着《河防通议》、《浙西海塘录》等水利典籍和数本医药古籍。她展开阿玛暗中派人送来的信函,逐字细读。
信中提到,浙江海堤多为土石结构,年久失修,此次大潮冲击,多处溃决,情形严峻。传统修复之法,无非增筑土石,然耗时日久,且面对狂潮巨浪,往往不够坚固,难堪长久之用。随后,阿玛的笔锋一转,提到了一则他近日在故纸堆中翻检出的记载:
“……忆及前明《天工开物》中有载,以石灰、黏土、细沙,按秘方比例混合,加以糯米浆、桐油等物捶打夯实,可成‘三合土’。此物干固之后,其坚逾石,水浸难蚀,历久弥坚,前朝常用于陵墓地宫、要塞关隘之基。若以此法加固海塘关键险要处,或可收奇效,保一方平安。然,其耗费甚巨,配方、工法亦因年代久远,近乎失传,恐难大规模推行。”
信末,张保柱又补充了一句:“另,闻广东十三行商人与英吉利夷人交易时,曾见夷船用以修补船体之一种‘灰泥’,干固后入水不散,坚硬异常,以锤击之亦不易碎裂,似与‘三合土’有异曲同工之妙,然其具体制法,夷人秘而不宣,无从得知。”
穆额齐目光微凝。“三合土”、“夷人灰泥”!这才是父亲真正想传递给她的信息!
她立刻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三合土”和“英吉利灰泥”几个字,圈画起来。
这,或许就是解决海堤困境的关键!她需要更详细的配方和工法,需要懂行的匠人,需要了解那“英吉利灰泥”究竟是何物!
“福晋,”云嬷嬷在门外低声禀报,“咱们南下的商队传信回来,采购的第一批药材和石灰已运抵浙江,交由爷的人接收了。另,按您的吩咐,又追加采买了五千斤石灰,已装车完毕,正快马加鞭运往灾区。”
穆额齐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传话下去,所有商队人员,每人加发三个月月钱,回京后,在城外庄子上隔离观察十日,每日由府中派郎中诊脉,确认无病无灾方可各自归家。期间一应花费,皆从我的私账上支出。”
“是。”云嬷嬷心头一震,连忙领命而去,心下对这位年轻主母的思虑周详、赏罚分明更是敬佩不已。
“闻敏,还有一事,需你亲自去办,务必隐秘。”
“主子请吩咐。”闻敏神色一凛,肃然应道。
“你派几个机灵又嘴严的可靠人手,不着痕迹地去京城周边,尤其是西山、昌平一带打听。”
穆额齐压低声音,字句清晰:“寻找前朝,尤其是明末时期,参与过皇家陵寝、大型要塞或重要水利工程修建的工匠后代。特别是那些祖上可能掌握特殊建材配方,比如‘三合土’之类技术的家族。看看他们的后人是否还传承了些许手艺,或者,哪怕只是知道些祖辈口耳相传的秘闻也好。”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闻敏:“记住,是寻访,不是强征。态度要谦和,只说是府里有些营造活计,想找些有古法的老手艺匠人。若真能找到懂行的人,便以礼相待,许以厚酬,先请到城外庄子上安置,我自有道理。”
“奴婢明白!”闻敏重重点头。
她跟随穆额齐多年,深知主子心思缜密,此举定然关乎浙江前线的爷,乃至整个贝勒府的前程,丝毫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去安排。
书房内重归寂静。穆额齐独坐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阿玛信函上“三合土”三字,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与灵感。
宜妃态度的转变,在她意料之中。这深宫之中,帝心所向,便是风向所转,从无例外。
皇阿玛的赏赐是无声的肯定,而宜妃的亲近,则是将这肯定化为了可以被六宫感知到的庇护与势力延伸。
但她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波谲云诡的皇家生存,真正的立身之本,从来不是这些浮于表面的虚与委蛇和宫廷关系。而是实打实的功劳、卓绝的能力,以及能于危难中破局、为君父解忧的价值。
她倾尽嫁妆为胤祺稳住了后方,赢得了眼下宝贵的政治资本和喘息之机;而手中这条关于“三合土”和“夷人灰泥”的线索,或许,就将成为胤祺在浙江那一片狼藉中,打破僵局、真正赢得皇阿玛青睐、奠定坚实地位的——下一张,隐藏的王牌!
窗外,天色湛蓝,阳光破云而出,映亮她沉静而坚定的侧脸。穆额齐的唇边,缓缓逸出一丝清浅而笃定的笑意。
前方的路依旧漫长,但手中的筹码,正在一点点增加。
她重新铺开宣纸,开始给阿玛回信,详细询问“三合土”的可能配方,并请求阿玛利用兵部、工部的渠道,设法了解更多关于那“英吉利灰泥”的信息,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可能带来关键的启发。
长春园的午后,阳光透过繁复的雕花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而略显滞重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寂静得能听见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穆额齐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窗下,再次展开阿玛张保柱暗中送来的密信。
信纸上的字迹比往日略显潦草,墨迹深浅不一,无声地透露出书写者落笔时那份难以完全按捺的不平静。
“……吾儿所询坚固建材之事,阿玛于工部旧档翻检多日,几无所获,心下焦灼。忽而想起,《天工开物》虽非明令**,然终究是前明遗著,私下研读需格外谨慎,恐落人口实。所幸阿玛素日与世无争,人微言轻,反倒不易引人注目。机缘巧合,与几位醉心技艺、不问世事的老郎中还说得上话。其中一位同僚,私下珍藏诸多杂学孤本,恰有《天工开物》手抄残卷。”
“你额娘心思缜密,建议借校订本年历书需考据前朝天文地理之名借阅,方得掩人耳目,细览其中‘三合土’之法……”
穆额齐的指尖微微收紧,薄薄的信纸发出轻微的脆响。
果然,《天工开物》这样的前朝工艺集大成之作,在当下确实敏感。
阿玛这个在工部素以“佛系”、“不争”形象立足的员外郎,若突然对前朝工法典籍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无疑会引来不必要的猜探。
这番借着公务由头、小心翼翼遮掩行藏的查证,不仅获取了至关重要的信息,更保全了阿玛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不涉纷争之人设,其中艰难与苦心,不言而喻。
信后半段,张保柱详细抄录了“三合土”的原料配比、制作工序乃至注意事项,笔迹到这里反而沉稳了些,显是极为用心。然而末了,笔锋再次一转,流露出更深一层的忧虑:
“……广东夷船修补所用‘灰泥’,性能卓异,然其法秘而不宣。此事牵涉海外,为父职低位卑,恐难深究。或可寻你兄长商议?他在南边历练,耳目灵通,当有些法子。切记诸事稳妥,万勿冒进,保全自身为上。”
“兄长……”穆额齐低声念着这两个字,眼中那抹因前路艰难而凝聚的沉郁,骤然被一丝明亮而笃定的光彩驱散。
她那位去年高中探花,却自请外放两广盐铁司的兄长穆舒觉,确是打探此事的最佳人选。
他自幼便显露出远超常人的机变与对经济之道的敏锐,外放之后,虽远离了权力中心的漩涡,却如鱼得水,据说在整顿积弊、疏通商道、乃至与各方势力周旋上,都颇有些雷霆手段,其“生财有道”、“手腕玲珑”之名,早已悄悄传回京城。
由他利用在两广经营的人脉网络,去探听那神秘的“英吉利灰泥”的虚实,再合适不过。
心念既定,她不再有丝毫迟疑,即刻铺开素笺,研墨润笔,先给阿玛回信。
字里行间满是为人女的关切,感念阿玛辛劳,叮嘱阿玛务必保重身体,工部事务繁杂,不必为琐事过分劳神。她对“三合土”只含蓄表示“已知悉,会谨慎处置”,并特别提醒父亲,那手抄残卷需尽快寻机归还,勿在手中久留,以免徒生事端。
接着给兄长穆舒觉的信则直接许多:
“……闻粤地夷船往来,有修补所用‘灰泥’,入水不散,坚如磐石。想浙江海塘,屡修屡溃,黎民苦于水患久矣。朝廷虽竭力赈济修复,然传统工法有时而穷。若得此物之法,细究其理,或能增益工事,解倒悬之苦,此亦是为君父分忧、为社稷效力之实绩也。兄长身在岭南,耳目灵通,交游广阔,不知可否代为留意探询?此事关乎国计民生,利在千秋,然终究牵涉夷务,颇为敏感,望兄探查时,务必暗中进行,谨慎周旋,一切以稳妥隐秘为上,切切……”
她相信,以兄长的精明强干和对时局的洞察入微,定能领会信中深意。这不仅是兄妹之间的私相请托,更关乎可能的政绩与未来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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