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封信书写完毕,待墨迹干透,穆额齐取来小巧精致的铜勺,于烛火上小心融化特制的火漆,滴落在信封封口,郑重盖上她的私章,交由闻慧亲自送回他塔喇府。
诸事吩咐已毕,书房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穆额齐缓缓起身,踱至窗边,目光掠过庭院中那几株在暮春阳光下枝叶恣意舒展、绿意渐浓的古树,深深吸了一口气。
胸腔中那股因布局渐成而激荡的情绪缓缓平复,化为更深的沉着。
父亲在工部如履薄冰,却凭借着多年“无为”表象的掩护,精准地找到了第一个突破口;兄长在遥远的南国,手握着她此刻急需的、通往海外奇技的人脉与渠道;而她自己,坐镇于京城贝勒府,正不动声色地调动资源,寻找能将纸上理论化为实地工事的民间匠人。
这三条原本看似平行的线,因她的谋算与串联,正悄然交织成一张无形之网,目标明确地指向同一个破局之处。
《天工开物》是指引方向的古老星图,兄长是探向未知海域的敏锐触角,而京畿之地的能工巧匠,则是将一切构想落地实现的坚实双手。
这张网,正在她冷静而缜密的布局下,于无声处悄然张开,只待时机成熟,便可有所收获。
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浙江那风雨飘摇的堤坝、朝堂之上微妙复杂的纷争、乃至九龙宝座上那深不可测的帝心,无一不是巨大的挑战与变数。
但穆额齐深知,在这权力场中,每多一份未雨绸缪的准备,每多一条隐秘而可靠的线索,远在浙江艰难支撑的胤祺,在那看似困顿的僵局之中,就多一分破冰而出的希望与底气。
而他们夫妇在这深宫朝堂的立身之基,也便能随着这一步步扎实的谋划,夯得更稳固一分。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被午后阳光熨得微温的窗棂,目光却仿佛已穿透了这重重朱红宫墙,越过了千山万水的阻隔,清晰地看到了南方那惊涛拍岸、岌岌可危的漫长海塘,以及……那隐藏在前朝泛黄典籍、海外秘而不宣的奇技、与散落民间匠人智慧手中的,一线微弱却足以照亮前路、扭转乾坤的——破局之光。
这盘以家国天下为局的棋,她执子无声,布局于九重宫阙之内,落点却在千里疆域之外,步步为营,志在必得。
暮色如墨,将浙江海宁笼罩在一片压抑之中。胤祺独立于残破的海堤之上,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细密水汽,狠狠砸在他凝重的面容上,他却浑然不觉。
“第七处了……”他望着远处再次崩塌的堤岸,声音沙哑得像是被海风磨破了喉咙。
连日来,沉船抛石的巨石在潮汐中移位,竹笼木桩在狂涛下脆如苇秆,征调的民夫怨声载道。皇阿玛的期许、太子的冷眼、万千黎民的身家性命,都化作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爷,此处危险!”贴身侍卫顶着狂风嘶喊。
胤祺恍若未闻,只死死盯着那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墨色海面。就在绝望即将将他淹没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爷,福晋的加急信!”
胤祺精神一振,猛地转身,几乎是抢过那封厚厚的信函。撕开火漆,借着风灯摇曳的光亮,目光急急扫过那熟悉的字迹。
信的前半部分,是穆额齐一如既往的沉稳报平安,叮嘱他添衣保重。然而,信至中段,她笔锋陡然一转:
“……闻爷治水艰辛,传统工法或有时穷。我偶得《天工开物》所载‘三合土’秘法,坚逾磐石,水浸难蚀。我已寻得一位深谙此道之老工匠,不日将携秘方赶浙。兄于岭南亦探得西洋‘英吉利灰泥’之法,似与此道相通……些许银票附于信内,望爷调配物资,毋以家计为虑……”
信纸末尾,详细抄录着三合土的配比。
胤祺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胸腔里那颗几乎冻结的心,猛地剧烈跳动起来。
穆额齐!她竟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为他送来了这样一份意想不到的破局之机!
“回行辕!”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久违的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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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老匠人鲁石抵达海宁。他年约六旬,皮肤黝黑皲裂如老树皮,一双手布满厚茧,眼神却矍铄有光,面对胤祺这位天潢贵胄,也只是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
“小人鲁石,奉福晋之命,前来效力。”
胤祺压下心中的急切,将《天工开物》的配方递给他:“鲁师傅,你看此法可行否?”
他并未急着答复,而是先让胤祺派人带着他,沿着漫长的海岸线走了一日。
翌日清晨,鲁工匠禀告:“回贝勒爷,《天工开物》记载的配方确是古法精髓,然……此地黏土质劣,若全按古法,恐难奏效。不过,老夫昨日沿海勘察,发现这里沿海海蛎壳堆积如山。”
他顿了顿:“贝勒爷,材料,老天爷已经给咱们备好了。”
“这些海蛎壳,烧成灰,就是上好的黏合料。我们管它叫‘蜃灰’。煅烧碾磨后,其性酷烈,遇水则发烫凝固,功效堪比石灰。若以此为基础,若以此为基础,配以古法,添入桐油增韧,或可成改良三合土。”
鲁石带着弟子和民夫,在远离主堤的一处背风湾扎下根来。堆积如山的海蛎壳被投入临时改建的炭窑,烈火熊熊,日夜不息。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奇异的腥咸与焦灼混合的气味。
巨大的铁锅里,按照不断调整的比例,混合着蜃灰、黏土、细沙、研磨碎的糯米粉,以及珍贵的桐油。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油腥气。
首批试制并不顺利,蜃灰与三合土的配比难以掌握,夯筑出的土块要么过于酥松,要么干裂开缝。
鲁石不急不躁,带着弟子反复调整,记录数据。胤祺每日必至试验场,看着那老匠人对着失败的土块凝神思索,或用粗糙的手指捻起粉末细细品尝,判断烧制火候,或与弟子激烈讨论……
实验已然陷入瓶颈。
恰在此时,穆额齐的第二封信到了,随信还有她兄长穆舒觉从广东送来的“英吉利灰泥”配方。
鲁石如获至宝,将自己关在工棚内鼓捣了整整两日。
接下来的日子,工地上烟尘弥漫。鲁工匠带着工匠反复试验,胤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压下心中的焦灼,给予了鲁工匠全然的信任和支持。
一切紧锣密鼓地展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精准地推到了位置。
几乎同时,十里外临时辟为太子行辕的官邸内。
“哦?五弟那边,寻了个老匠人?”太子胤礽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还是他那福晋从京里送来的?”
他南下浙江,明为接手贪腐案,实为收拾索额图留下的烂摊子,并伺机压制风头渐起的胤祺。岂料,贪腐案线索胶着,胤祺夫妇二人却在他眼皮底下……
“千真万确。”小喜子躬身道,“奴才打听到,那老匠人正在试制什么……蜃灰三合土。”
“蜃灰?”太子轻笑一声,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倒是会就地取材。也罢,让他试。若是成了,也是为我爱新觉罗家分忧;若是不成……”
他眼底闪过一丝冷光:“传话给下面,五贝勒要的人手、物料,一律放行。再让咱们的人,‘帮’着多宣扬宣扬五贝勒的新工法,务必要让沿岸百姓都知道,五贝勒有神法,可筑万世不移之堤。”
小喜子心领神会:“奴才明白。此乃阳谋,若成,殿下调度有功;若败,便是五爷无能,空耗钱粮,民怨尽归其身。”
“去吧。”太子挥挥手,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海面,“孤这五弟,还是太年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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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太子“鼎力支持”的胤祺,确实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顺畅。鲁石需要的物料、人手,几乎有求必应。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后初晴的清晨,一块深灰色的试验块体,在被海水浸泡数日后,被壮硕的民夫用重锤猛力砸击,竟只留下一个浅坑,而未碎裂!
“成了!”鲁工匠激动得声音发颤,捧着那块“石头”,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胤祺大步上前,指尖抚过那坚硬冰凉的表面,心中巨浪滔天。此法不仅坚固耐久,因主要用料蛎壳乃无本之物,造价远比采买巨石低廉!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立刻下令:调拨所又人手,全力烧制蜃灰,大规模生产新型三合土,首先加固“青龙岗”最险段!
新型三合土的应用立竿见影。原本在潮水下不断流失的堤基迅速稳固,新筑的副堤如一道灰黑色的臂膀,顽强地抵御着海浪的冲刷。民夫们目睹此物神效,士气大振,欢呼声响彻海岸。
胤祺站在堤上,任由海风扑面。这是他到浙江后,第一次真切地看到希望。
然而他并没有止步于此。
改良三合土的成功,如同给垂死的治水工程注入了强心剂。但鲁工匠和胤祺都清楚,改良材料的成功,只是第一步。
深夜书房,烛火映照着他坚毅的侧脸。他摊开穆额齐送来的《海塘录》,目光锁定在“鱼鳞石塘”之上。
他召来工部侍郎阮尔询,结合新型材料,提出了“鱼鳞石塘主堤 三合土副堤缓冲”的双重防护体系,更创造性提出在软基处打入“地钉桩”以固根本!
一套融合古今、因地制宜、前所未有的海塘修筑方案,在他手中臻于完善!
数百工匠昼夜不停,沿海石场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将一根根松木桩打入淤泥。桩基上铺石板,再砌石塘,如同给海堤穿上了坚实的靴子。
鱼鳞石塘的修筑,进展神速。
然而,无形的压力也随之而来。
“爷,”常顺面色凝重,“近来沿岸都在传,说您有神法,能筑永不溃决之堤。若此番大潮再守不住,只怕……民怨沸腾。”这无疑是要将主子爷架在火上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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