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太子妃扶着宫女的手,领着庶子弘皙款款而入,身后跟着一众嬷嬷宫女,原本宽敞的殿内顿时显得有些局促。太子妃今日穿着杏子黄缂丝牡丹纹宫装,发髻上簪着点翠凤钗,仪态万方。
“给皇玛嬷请安。”太子妃笑着行礼,声音温软,又轻轻推了推身旁的弘皙,“快,给乌库玛嬷磕头。”
弘皙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小袍子,像模像样地跪下磕了个头,童声稚嫩:“弘皙给乌库玛嬷请安。”
太后顿时眉开眼笑,亲自伸手将他揽到身边,又从手边的攒盒里取了块松仁奶糕给他:“好孩子,几日不见,规矩愈发好了。”
太子妃在下首坐了,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穆额齐面前那盏尚未用完的羹汤,唇角含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五弟妹真是贴心,这么早就来伺候皇玛嬷用膳。难怪五弟在朝中也以仁孝著称呢。”
穆额齐放下银匙,垂眸浅笑,姿态恭谨:“太子妃娘娘过誉了。不过是尽些本分,晨昏定省,怎敢当此夸赞。”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太子妃笑意更深,轻轻推了推身旁的庶子,语气愈发温和:“弘皙,快去给你五婶也请个安。你五婶最是会照顾人的,心思细腻,待人周到。连你五叔出门办差,里外事务也少不得她帮着打点操心。这般贤惠能干,满宫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那孩子有些拘谨地上前,像刚才一样要行礼。穆额齐忙伸手虚扶住他,不让他真拜下去,语气放得格外轻柔:“小阿哥快别多礼。真是越长越俊俏了,这眉眼生得真好,仔细瞧着,倒有几分太子殿下的风范。”
太后闻言,也笑着打量弘皙,顺势将话题引开:“这孩子近来胃口可好?夜里睡得可还安稳?”
太子妃正要答话,外头又传来太监更高亢的通传声:“太子殿下到——”
殿内众人忙起身相迎。太子一身石青色朝服还未换下,龙纹补子威严庄重,显然是刚从乾清宫述职过来。
他先向太后行了礼,问安的声音清朗沉稳:“孙儿给皇玛嬷请安。”随后才对太子妃微微颔首,目光最后落在穆额齐身上,唇角带着惯常的温润笑意。
“五弟妹也在,”太子语气平和,“方才在皇阿玛那儿,还说起五弟在浙江治水有功。这次孤奉旨巡查河工,亲眼见到沿线堤坝稳固,百姓安居乐业,五弟实在是功不可没。”
穆额齐微微躬身,恭敬回话:“太子殿下言重了。胤祺身为臣子,不过是恪尽职守,为君分忧,实不敢居功。倒是殿下此番代天巡狩,视察河工,舟车劳顿,才是真正的辛苦。”
太子妃在一旁笑着插话,声音依旧柔婉:“殿下有所不知,五弟妹可不光是会持家,更是咱们妯娌里最得皇玛嬷欢心的。这不,今儿又特地一早来伺候皇玛嬷用羹汤,这份孝心,真是难得。就连皇阿玛前儿都夸赞,说五弟妹贤良淑德,将五弟府里府外照顾得妥妥帖帖,让五弟能安心为朝廷办差呢。”
她这话听着是夸赞,却在说“府里府外”、“妥妥帖帖”几个字时,目光盈盈,扫过穆额齐沉静的面容。
太后面上依旧带着慈和的笑容,眼神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闪,将手上的东西搁在桌案上,转而问太子:“皇上今日可还忙?哀家听说浙江后续的折子都快堆成山了。你这一路巡查,可还顺利?没遇上什么难处吧?”
太子忙躬身回话:“回皇玛嬷,皇阿玛今日精神尚可,只是政务繁忙,批阅奏折常至深夜。孙儿临来前,皇阿玛还特意嘱咐孙儿定要向皇玛嬷转达问候。至于河工一事,五弟确实办得极为妥当,各地堤坝皆修缮牢固,河道疏通,百姓无不感念天恩。”
他顿了顿,语气诚挚:“五弟年纪虽轻,却能担此重任,且完成得如此出色,实乃朝廷之福。”
太后含笑听着,待太子说完,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慈爱地转向正在吃点心的弘皙:“这孩子,哀家瞧着他比上回来时又长高了些。”她轻轻抚了抚弘皙的头发,又对太子妃道,“前日内务府新进了些江南的藕粉,最是养胃,待会带些回去给弘皙尝尝。”
太子妃忙起身谢恩:“皇玛嬷慈爱,这孩子近来确实长个儿快,衣裳都短了一截。”
太后微微颔首,这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向穆额齐道:“你去小厨房瞧瞧,今儿做的桂花糕可好了?哀家记得你最爱吃那个,待会带些回去。”
穆额齐心领神会,知道这是太后有意支开她,免得她再处于这言语机锋的中心。
她依言起身,柔顺地应道:“是,皇玛嬷。孙媳这就去。”她行礼告退,转身时,裙裾微动,姿态依旧从容。
身后,还能隐约听见太子妃那温软依旧的声音在继续:“……要说五弟妹真是贴心周到,不但把五弟照顾得无微不至,连带着老九媳妇有了身孕,她也事事关心,这样贤惠的媳妇,实在是……”
太后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恰到好处地将其打断,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关于孙辈的关切:“哀家记得弘皙最爱吃蟹粉酥。今儿小厨房特意做了,待会让他多用些……”
太子妃的声音只得顺势接上,转而去说孩子的饮食起居……
穆额齐稳步走出正殿,将那一室的暗流涌动关在身后,这才几不可闻地轻轻舒了一口气。
秋日干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庭院中残菊的淡淡苦香。
太子妃今日句句都在捧她,可那字里行间隐含的意味,那过分的热情,总让她心底隐隐觉得不安。这宫里的日子,真真是半步也松懈不得,一言一行,都被人放在眼里,反复掂量。
回到府中时,已近午时。远远地,便看见胤祺抱着汤圆,正站在正院门口那株开始落叶的玉兰树下。今日他换了身石青色暗云纹的常服,负手而立的身影在萧瑟的秋景中,反倒比平日朝服严整时多了几分难得的闲适与温和。
“爷身子才好,怎么又在这儿等着?”穆额齐下意识加快了脚步,走到他跟前,很自然地从他怀中接过那只毛茸茸的雪团。
汤圆闻到熟悉的气息,立刻亲昵地用它湿润的鼻尖蹭着她的脸颊,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胤祺含笑看着她,目光在她略显疲惫的眉眼间停留了一瞬,伸手,极其自然地替她拂去沾在鬓角的一片极小的冰晶,动作轻柔。
“今日太子回宫,宫里想必热闹得很,不然你也不会这么晚才回来。进屋用膳吧,今儿小厨房试了道新菜,味道应当不错。”
他的指尖在她发间短暂停留,带来一丝温热的触感,却奇异地抚平了她从宫中带回来的那点紧绷。
午膳就摆在内间的暖炕上。炕桌中间,一道造型别致的菜肴格外引人注目。
那是一种薄如蝉翼的透明面皮,包裹着各色鲜嫩的馅料,形如一个个小巧的荷包,边缘捏出细密的花褶,玲珑可爱,透过面皮,隐约可见内里青翠与粉白交织的馅料。
“这是……”穆额齐好奇地打量着,她在宫中也未曾见过这般精巧的菜式。
“山海兜。”胤祺执起银箸,夹了一个放在她面前的白玉碟中,声音温和,“据说是江南传来的做法。用嫩笋尖、山间新鲜的蕨菜,配以清甜的河虾仁、细腻的鱼肉蓉为馅,取‘包罗山珍海味’之意。尝尝看,喜不喜欢。”
穆额齐依言,用筷子小心地夹起,轻轻咬开一角。面皮极薄,却意外的劲道爽滑。内里的馅料清新爽口,山野蕨菜的脆嫩回甘与河海鲜物的鲜甜Q弹在口中恰到好处地交融,各种食材的本味在口中次第迸发,味道和谐又富有变化,果然别具风味。
“果然鲜美。”她又尝了一口,细细品味,“面皮蒸得薄而不破,馅料炒得熟而不老,调味更要恰到好处,没有夺了食材的本味。咱们厨房什么时候有了这般精妙的手艺?”
胤祺见她喜欢,眼底笑意深了些,又为她盛了小半碗配套送来的清鸡汤:“黄安被撸下来之后,不是进了个扬州来的厨子么?这是他家乡的拿手菜,说是家传的手艺。”他将汤碗推到她手边,语气随意地问道,“今日在宫里……可还顺利?”
穆额齐放下银箸,将今日在慈宁宫的所见所闻,尤其是太子妃那些看似亲热、实则意味深长的称赞之语,细细地说与胤祺听。
说到最后,她微微蹙起眉头:“太子妃今日句句都在抬举我,言辞恳切,赞不绝口。”
胤祺听完,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了然与冷意。
他沉吟片刻,方低声道:“太子这次奉旨去浙江,明面上是巡查河工,实则是去收拾索额图当初留下的烂摊子。我回来之后听说他在当地极近奢靡,惹得一些乡绅官员颇有微词。”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炕桌边缘轻轻敲击:“而皇阿玛前几日当着群臣的面,肯定我在浙江治水时的‘稳妥’与‘成效’。两相对比,太子面上自然无光。太子妃今日这般作态,不过是惯常的手段。她越是把你捧得高,推到人前,夸得天花乱坠,那些暗中不服、心中嫉妒的人,便越会将目光集中在你身上。”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这是不动声色地,给穆额齐树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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