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屋内烛火初上。穆额齐就着温暖的灯光,缝完了最后一针,细细打了个结,低头用贝齿轻轻咬断丝线,再抬眼时,才发现胤祺不知何时开始,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身上。
“做好了?”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她含笑点头,将那小肚兜轻轻展开,递到他眼前,“夏日里穿着最是凉快透气。你看这鲤鱼,好看吗?”给明霜未出世孩儿的夏日的肚兜,用的是最柔软的细棉布,上头是她绣的莲叶鲤鱼图案,寓意吉祥。
烛光下,那银色丝线绣成的鲤鱼仿佛真要跃出水面。胤祺的视线在那活灵活现的鱼尾上停留了一瞬,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福晋的手艺愈发精进了。”
他的目光掠过那细密的针脚,随即又落回她因长时间握针而微微泛红的指尖,眸色深沉。
穆额齐并未察觉他那一瞬的异样,小心地将小肚兜叠好放在一旁。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又拿起一块厚实的宝蓝色漳绒,比划着,自言自语般轻声道:“这天是越发冷了,汤圆又总爱跑出去追雪玩儿,得赶紧给它做件小袄,省得玩疯了冻着了。”
他忽然觉得,那件尚未成型的、宝蓝色的小狗衣裳,有些刺眼。
她说着,指尖丈量着尺寸,已然在构思样式。却没注意到,身旁的胤祺,在她提及汤圆时,执书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书页边缘被捏出了细微的褶皱。
他沉默着,目光再次落回书页上,却是一页也未曾翻过去。暖阁内一时只闻烛花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以及她挑起丝线的细微窸窣声。
那声音,此刻听来,竟有些扰人。
她为明霜的孩子,为那只雪团似的小狗,都如此费尽心思,针线里缝进了满满的关切。可他的衣橱里,似乎从未有过她亲手缝制的、哪怕一方帕子。
这念头来得突兀,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幼稚,却像一根极细的丝线,悄悄缠上了心尖,微微收紧,带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滞闷。
这不快并未浮现在他的脸上,只是沉入了他眼眸深处,让那本就幽深的瞳色,更黯了几分。
他不动声色地端起手边已然微凉的茶,抿了一口,试图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涩意。
穆额齐终于选好了配色的丝线,抬头正想问他用玄色还是石青色的线滚边好看些,却蓦地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那眼神复杂难辨,深处仿佛藏着些她读不懂的情绪,让她心头莫名一紧。
“爷?”她轻声唤道。
胤祺垂下眼睑,遮住了眸中神色,再抬眼时,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事。”他顿了顿,语气状似随意地问道,“府里的针线婆子近来可是懈怠了?”
穆额齐一愣,随即摇头:“不曾啊,她们都很尽心。爷怎会如此问?是衣裳有什么不妥吗?”她说着,目光便关切地在他今日穿的藏青色常服上逡巡。
“没有不妥。”他避开她的审视,目光落在她手边的针线篮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只是见你今日针线不停,又是孩儿肚兜,又是犬袄,颇为辛劳。”
他这话说得含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穆额齐先是疑惑,随即脑中灵光一闪。
她想起云嬷嬷曾无意中提起宜妃,说贝勒爷自幼的衣物佩饰,无一不是内务府按制操办,针脚用料皆是上乘,不像九阿哥,从小到大身上穿的都是宜妃亲手缝制的里衣,连他大婚的礼服宜主子也下了不少功夫。
心尖像是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
他从小不在亲生额娘身边,喜怒不形于色是深宫生存的本能,许多寻常孩童能肆意索求的关怀,于他而言,怕是深埋心底、从不敢轻易言说的奢望。
那些本该由至亲给予的、带着体温的关切,在他的人生里,始终是缺失的一角。
他此刻这般别扭的质问,哪里是真的在意一件衣裳?分明是像个从未得到过糖吃的孩子,眼睁睁看着旁人都有了,那点积压已久的委屈和渴望,终于忍不住从心缝里漏了出来。
穆额齐没有戳穿他这难得的、近乎幼稚的别扭,只是放下手中的漳绒,挪近了些,声音放得极柔:“爷是嫌我没有给您做衣裳吗?”
没想过会被她直接点破,胤祺强自镇定道:“胡说。爷的衣裳自有规制,内务府和针线上人按时制备,何需福晋亲自动手,劳神费力。”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滞闷从未存在过。
可穆额齐却从他刻意避开的眼神里,看到了那份隐藏得很好的期待,以及那声许久未闻的、带着距离感的"爷"的自称。
“内务府的衣裳自是好的,”她声音柔得像三月春风,“可和我亲手给你做的,终究不是一回事。”她抬眼,望进他深邃的眸底,那里似有微光轻轻闪动。
“我想用最软的松江棉给你做一件贴身的里衣,不讲究规制,只求穿着舒服。再绣上爷最喜欢的纹样,不必张扬,只在袖边,让爷的里衣也是独一份的,可好?”
她顿了顿:“其实我早就偷偷量好了爷的尺寸,连料子都选好了,是爷素日里喜欢的云纹暗花缎,想着等忙过这几日,就给爷做一件贴身的寝衣。只是手艺粗陋,怕爷嫌弃,一直没好意思动手。”
她的话语不疾不徐,却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胤祺心中那个尘封已久的宝盒,里头什么都没有,但又像一瞬间什么都有了。
他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模样,看着她温柔笑意里毫无保留的疼惜。
那份他小心翼翼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就这样被她温柔地捧了进来,妥善安放。
喉间有些发紧,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所有的克制与伪装,在她这般直抵人心的温柔面前,都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他下意识想抽回手,想维持住惯常的镇定,却被她更紧地握住。
“爷……”她轻声唤他,带着几分恳求,“让我给你做一件吧,好不好?”
胤祺一个“好”字在喉间滚了又滚,最终化为一声低沉的:“嗯。”
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穆额齐却仿佛听到了他内心冰层碎裂的声响。
她笑了,眉眼弯弯,像是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松开他的手,转身就在针线篮里翻找起来,嘴里还念叨着:“我记得库里还有匹上好的高丽纳,做出来的衣服肯定又薄又软,明日就让人找出来。纹样爷喜欢疏朗些的还是繁密些的?线色用宝蓝还是竹青……”
她兀自筹划着,兴致勃勃。胤祺静静地凝视着她忙碌的背影,烛光为她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他忽然觉得,这冬日夜晚的暖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虚幻。
“随你吧,只一样,不许赶工,慢慢做,不许累着。”他重新执起书卷,依旧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口那点滞闷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几乎要从宝盒里逸散出来的暖意。
“嗯!”穆额齐用力点头,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比窗外清冷的月光还要动人。
他不自觉地微微侧首,目光停留在她认真挑选布料的侧脸上,唇角终究是抑制不住地,缓缓扬起一个清浅而真实的弧度。
烛光摇曳,将两人相依的身影投映在墙壁上,温暖而绵长。有些心意,无需宣之于口,便已在针线往复间,在眼波流转间,悄然缝入时光的裂缝里。
——
今日的紫禁城,笼罩在一层不同往日的喧嚣中。太子奉旨巡查河工归来,各宫一早就忙碌起来,连空气中都飘荡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紧张。
穆额齐照例进宫给太后请安,才踏进慈宁宫的门槛,就被太后捕捉到了脚步声,太后见果然是她进来,含笑道,“你来得正好,”眼睛里带着真切的暖意,“今儿御膳房送了上好的秋梨,正想着让你陪着用碗银耳羹,润一润。”
穆额齐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才在太后下首的绣墩上坐了。宫女悄无声息地端上两盏炖盅,揭开盖子,晶莹剔透的羹汤里,梨肉酥烂,银耳软糯,清甜的香气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这银耳炖得恰到好处。”太后慢慢用着银匙,对穆额齐温声道,“你也多用些,近来天干物燥,最是伤肺,这秋梨银耳最相宜。”
穆额齐依言舀了一勺,清润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她注意到太后碗中即将见底,银耳还有,梨肉却没了,便侧首轻声吩咐侍立的宫女:“皇玛嬷喜欢,再盛半碗来。记得多舀些梨肉。”
太后满意地颔首,目光慈爱:“就你知道疼人。今儿这银耳火候把握得极好,梨子也甜,比往日更合口些。”
穆额齐浅笑,眉眼柔和:“许是今岁的秋梨格外香甜。听说这是直隶进贡的雪梨,最是润肺止咳。待妾身回去问问做法,若是简单,日后常给皇玛嬷炖来,也便宜。”
太后正要说话,外头便传来宫人清晰的通传声——太子妃到了。
昨天还在想,把主角感冒写好,我就不会继续感冒了吧?
确实好了很多[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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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银耳秋梨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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