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死志

那些记忆,因年代久远而略显朦胧,却又因某种情绪而烙印深刻。

彼时的太子胤礽,作为这宫闱之中唯一由皇帝亲自抚养的皇子,拥有着无人能及的殊荣与光环。他聪颖好学,举止有度,在皇父面前是乖巧伶俐、承欢膝下的太子;在他们这些兄弟面前,虽自带储君威仪,却也并非没有温情。

“小时候在尚书房,我年纪小,不通汉语,背书慢,被师傅训斥罚站。太子二哥……他那时已是太子,却会在下学后,特意留下来,把他记的笔记给我看,还会用我能听懂的蒙语,再给我讲解一遍。他得了什么稀奇的贡品玩意儿,或是内务府新造了巧夺天工的物件,有时心情好,也会召我们近前,分给我们瞧瞧,摸摸。”

胤祺的目光柔和了一瞬:“老七的腿脚不便,冬日里从住处到尚书房,路滑难行。太子二哥知道后,便吩咐内务府,将老七必经之路上的积雪每日必须最先清扫干净,还特意给他备了暖轿。这些事,他从不张扬,都是默默做的。”

那或许只是上位者无心施舍的一点慷慨,或是少年人偶尔兴起的分享欲,但在那时年幼的、渴望关注的胤祺心中,也曾留下过些许短暂的、微弱的暖意。

他嘴角牵起一丝近乎虚幻的弧度,但那笑意尚未抵达眼底,便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悄无声息地沉没了,取而代之的,混杂着多年积压的不平与一丝隐晦的释然。

“可是,”他话锋一转,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沉郁,如同被冰雪覆盖的山峦,“皇阿玛对他的偏爱,实在太过了,所有的光芒,所有的赞誉,所有的期待,都聚集在他一人身上。我们这些兄弟,无论多么努力,似乎都只能活在他的阴影之下,被理所当然地比到了尘埃里。”

他至今还记得,那是一个春日,他熬了整整三夜,翻阅了大量典籍,终于完成了一篇自认为见解独到的策论,连素来严苛的尚书房师傅都破例称赞了几句。

他满心欢喜,怀揣着那卷文稿,如同怀抱着稀世珍宝,期盼着能在皇阿玛巡幸尚书房时,得到一句哪怕仅仅是“尚可”的肯定。

可当那一天来临,皇阿玛拿起他的文章,只是目光匆匆扫过,便搁在了一旁,淡淡地说了句“还算工整”,随即,便转向一旁太子新写的一篇大字,那字迹固然不错,却远不及他那篇策论耗费的心力,皇阿玛却抚须含笑,连声赞道:“保成进益了!笔力遒劲,格局开阔,颇有朕年轻时的风范!”

那一刻,周遭兄弟们的目光,或同情,或讥诮,或漠然,如同细密的针,不仅扎在脸上,还有心里。那种被彻底忽视的感觉、那种所有的努力在明目张胆的偏爱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的感觉,像一根淬了毒的细刺,早已深深扎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等到忍不住想要拔出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踪迹。

随着年岁渐长,这根刺非但没有消失,反而与日俱增,在不知名的地方悄然生长。

穆额齐静静听着,没有打断,斟了一杯茶递了过去。她能感受到胤祺平静语调下,舔舐着伤口,静静剖出那深藏了二十余年的刺,却遍寻不见的虚无。那是属于所有光芒照不到的时刻,酝酿出来的悲哀和不甘。

胤祺接过热茶,默默抿了一口,压下弥漫胸口的涩意,抬眼望向窗外枯寂的枝桠,声音低沉下来:“有时候想想,皇阿玛给予太子的,是极致的荣宠,却也是这世上最沉重的枷锁。他将他捧得太高,高到不容有一丝瑕疵,高到让所有兄弟都仰视,高到……”想用尽一切把他拖进泥潭里。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如今,看着皇阿玛与太子之间,从曾经独一无二的舐犊情深,到如今的猜忌疏离、算计防备,浮浮沉沉,如同戏文……我有时竟会觉得,像我这般,从未得到过皇阿玛毫无保留的注视,或许……也并非全是坏事。”甚至可以称为幸事,因为他还有来自皇玛嬷不变的偏爱。

他不敢想,如果有一天皇玛嬷不在了,是什么光景,心底突然一个哆嗦。因为真正拥有,便不敢想象骤然失去的锥心刺骨之痛。

他突然能理解太子了。太子如今承受的,不仅是病痛,更是从那云端跌落的巨大落差,是偏爱彻底崩塌后的绝望。

相比之下,他胤祺,虽寂寂无闻,却至少还能在这纷扰中,为自己,为身边人,求得一方相对安稳的天地。

暖阁内陷入了沉默,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毓庆宫的汤药气,日夜不散,浓得仿佛有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腑间。太子胤礽的高热,如同潮汐般反复,每一次退却都让人升起渺茫的希望,而每一次更凶猛的卷土重来,又将那希望碾得粉碎。

最令御医们束手无策的,并非仅仅是那来势汹汹的肺炎,而是太子似乎在抗拒好转。

喂进去的药汁和米汤,十勺里能咽下一两勺已属不易,剩下的要么顺着嘴角流出,要么在他高热时抽搐着吐了出来,以至于身体在高热与药力间拉锯,却不见明显的转机,反而像一盏油将耗尽的灯,光芒越来越微弱。

太医院院判跪在康熙面前,额角贴着冰凉的金砖,声音因恐惧而微微发颤,反复斟酌着最委婉的词句:“皇上,太子殿下此症,风寒入里,化热炼痰,壅塞肺络,确是险症。臣等已竭力斟酌方药,然……然殿下脉象沉细而数,兼有弦涩之象,不仅正气虚惫,更兼……更兼……”

“更兼什么?”康熙的声音嘶哑,连日不眠的疲惫和焦虑,在他眼底沉淀下浓重的阴影,但目光却锐利如刀,刮过太医们瑟缩的肩膀。

院判伏得更低,声音几不可闻:“更兼肝气郁结至极,心脉……心脉亦显颓散之兆。殿下似有……似有郁结于心,五志过极,以致……以致心神涣散,求生之意……甚是微弱。反反复复如此高烧,若心志不转,单凭药石,只怕……只怕……”

“只怕什么?!”康熙猛地一拍身旁的炕几,药碗被震落在地,发出突兀的碎裂声,四周顿时一片静谧,无人敢答。

康熙的胸口剧烈起伏,一直压抑的情绪骤然冲破了他艰难维持的镇定外壳,那瞬间爆发的怒意之下,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巨大的恐慌。

“一派胡言!”他的表情难得地因为愤怒而变形,“治不好保成的病,便是你们学艺不精!什么郁结于心,了无生意?全是无能之辈的推诿之词!朕养着太医院,不是让你们只会开平安方、说这些玄虚之语的!”

他的保成不想活了,这比任何病症都更让他感到愤怒。肯定是太医们久不经事,慌了手脚,要么就是这群蠢货的医术不行、是外邪太厉,怎么可能是保成自己不想活了?

保成两岁就被立为太子、十四岁便可监国、文治武功都力压众皇子,他是自己细心培养了二十四年的嫡子、更是自己百年之后,万人之上、名正言顺的一代明君!

二十四年啊!自己已经四十有六了,还能再活二十年培养新的继承人吗?

“药石若无效,便去想别的法子!天下之大,名医辈出,给朕去找!京畿不行,就去直隶找!直隶不行,就去江南寻!朕就不信,找不出一个能救太子的人!”康熙几乎是低吼着下令,语气里带着帝王一怒,伏尸百万的愤怒,理智硬撑着压下了心底汹涌而上的绝望。

太医们磕头如捣蒜,连声应是,连滚爬爬地退出去商议新的方子和寻访名医之事。

“郁结于心……”康熙在原地急促地踱了几个来回,忽然停下,眼中闪过一道冰冷的光芒,“好,好一个郁结于心!既然是因为索额图那老贼倒了才郁结,那就让他来!传朕口谕,将罪臣索额图,提到毓庆宫偏殿看押!他不是口口声声忠心太子吗?让他来!让他亲眼看看,看看他‘忠心’侍奉的太子,被他连累成了什么样子!让他在这里‘侍疾’!让他亲眼看着!”

这道旨意近乎残酷,既是对索额图残余势力的羞辱与震慑,又何尝不是康熙病急乱投医?

或许,看到旧日被视为依靠的叔公如此狼狈,太子那死水般的心绪,能激起一丝波澜?只要他能有强烈的情绪波动,就能对抗那可怕的“心志颓散”。

梁九功心中骇然,却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躬身去传旨。皇上这是……真的有些乱了方寸了。

可没等他走出殿门,另一个惊慌失措的太监连滚爬爬地冲到了毓庆宫门外,被侍卫拦住后,尖细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传了进来:“万、万岁爷!永和宫急报!章佳庶妃……章佳庶妃不好了!十三阿哥和两位公主都在哭求……求皇上过去见最后一面!”

康熙身形猛地一僵,霍然转头看向殿外。

昨晚梦见了新剧情[好运莲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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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死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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