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化妆镜的灯泡坏了一颗,程灼对着残缺的倒影补口红。右手小指在不受控地颤抖,唇线歪出镜面,像她十八岁那年纹坏的第一个刺青。
巡演巴士的尾灯消失在雨幕时,她摸出手机。置顶对话框停在二十天前:【无糖豆浆在第二层】。聊天背景是某次换药时偷拍的侧影——岑宁低头剪纱布的弧度,像极了她弄丢多年的芭蕾舞鞋系带。
“程姐,青岛站赞助商要加曲目。”助理递来的流程表上,她的艺名被错印成“程煜”。
“告诉他们,贝斯声部再改就退钱。”她甩开风衣任由自己躺进沙发,腕骨撞到扶手发出闷响。旧伤比天气预报还准,每逢南下巡演就发作。
更衣室角落的医疗箱塞满歌迷送的止痛贴,她却在最底层藏着半包棉签——上次在便利店顺走的。岑宁总用这种带木杆的老式棉签,说塑胶头的容易残留纤维。
第五场巡演前夜,程灼在酒店浴室摔碎了玻璃杯,白皙的脚正踩在玻璃碎片上。经纪人敲门时,她正用碘伏擦拭伤口。:“没事,练琴太嗨了。”她还晃了晃红酒瓶,其实滴酒未沾。
经纪人盯着她看,:“要不请个随行医生?”
“咒我呢?”她笑着把人推出门,反锁后才放任自己滑坐在地。瓷砖的寒意钻进尾椎,她突然想起岑宁说过的腰椎融合术。
返程航班因雷暴延误七小时,程灼在贵宾室翻阅相册。某张livehouse后台照里,她皮衣口袋露出半截医用胶布——是岑宁用来固定她脱臼肩关节的那卷。照片拍摄于情人节凌晨,她戴着岑宁落在处置室的备用眼镜框,镜腿还沾着碘伏痕迹。
手机震醒浅眠时,程灼正梦见便利店冰柜的冷光。岑宁发来张X光片:【你的肩锁关节】。她放大图片,发现阅片灯边缘映着半枚指纹。
“早好了。”她打字又删除,最后回了个夜场定位。
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闪了三次,发来的却是张药柜照片:【过期止痛药该扔了】。
程灼对着屏幕笑出声,笑着笑着咳出眼泪。窗外跑道灯连成星链,她终于承认自己怀念消毒水混着豆浆的味道。
暴雨中的夜晚,程灼拖着行李箱拐进医院后街。便利店橱窗里,岑宁正在给自动咖啡机补豆子。
程灼伸手摸到包里皱缩的检查报告——肌腱粘连的诊断书被折成纸船。玻璃门开合的瞬间,她不在意的将纸船塞进垃圾桶,就像当年扔掉舞蹈学院的录取通知。
“原味酸奶补货了。”岑宁没回头,咖啡豆落入金属槽的声响清脆如拆线剪。
程灼的银耳钉勾住口罩绳,“路过而已。”
“你鞋带散了。”
“故意的。”
“左膝代偿发力久了会劳损。”
“要你管。”
她们隔着三个货架僵持,直到关东煮的汤锅发出咕嘟声。程灼突然抓起购物篮,把货架上的医用棉签全扫进去。“这些我都要。”
岑宁终于转身,“急诊室还有三箱。”
“那就再买三箱。”
结账时程灼的戒指卡在收银台缝隙,她有些粗暴地拽动,戒圈在无名指勒出红痕。岑宁伸手握住她手腕,“反方向转。”
柑橘香撞上消毒水味的刹那,程灼听见自己骨骼深处传来锈弦崩断的清响。那些精心饲养的刺,终究抵不过有人记得她喝酸奶必须配木勺。
便利店暖风卷起程灼的围巾尾梢,她盯着岑宁后颈碎发间若隐若现的医用胶布痕迹。上次换药时那里还光洁如新,现在却贴着巴掌大的敷料。
“你过敏了。”她突然说。
岑宁扫码的手顿了顿,医用棉签包装上的条形码扫了三次才成功,“紫外线灯灼伤。”
“撒谎。”程灼的指甲掐进掌心,“是连夜做关节置换术那台?”
感应门突然叮咚作响,穿堂风掀开岑宁的袖口——小臂内侧赫然爬着输液留下的淤青。
她们沉默着将棉签搬进值班室。程灼的皮靴卡在转椅滑轮间,险些撞翻骨骼模型。岑宁扶住她时,指腹擦过她后腰的金属扣——那里藏着条十厘米长的钢板,从尾椎延伸到髂骨。
“什么时候做的手术?”岑宁突然问。
程灼的银耳钉撞在档案柜上,“你查我病历?”
“你每次落座都先调整右髋角度。”
货架阴影里,程灼摸到白大褂口袋里的跳跳糖。塑料纸窸窣声盖过她的叹息,“二十三岁,酒吧招牌砸的。”
晨光爬上X光片灯箱时,程灼才发现自己说漏了更多:练琴过度得了腕管综合征,冬天要把指节泡在温水里才能拨弦;后背钢板每逢梅雨季就发痒,像有蚂蚁在啃噬钢钉。
岑宁的钢笔在病历本上沙沙移动,“建议你改用尼龙弦。”
“早试过了,音色太软。”程灼把玩着桌上的颈椎模型,“就像你明明讨厌喝豆浆,还天天买。”
储物柜突然传来闷响,程灼的旧帆布包裂开道口子。芭蕾舞鞋滑落在地,缎带早已褪成灰黄。岑宁弯腰去捡,指腹摸到鞋尖处的暗纹——是某舞团的标志。
“我外婆的。“程灼抢过鞋子塞回包里,拉链齿咬住一截缎带,“她总说跳芭蕾的人...”
“脊柱会比常人多两道弯。”岑宁接话。
“没错。”
暖风机嗡鸣中,程灼的灰蓝发丝垂落眼前。十七年没流的泪突然决堤,冲花了睫毛膏。她终于承认,那些深夜自残般的练琴,不过是另一种旋转——只要不停下,就没人看得出她弄丢了最初的舞台。
岑宁的听诊器不知何时贴在她后背,金属触感比春雨更凉。“钢钉位置很漂亮。“她说,“像梵高星月夜的笔触。”
程灼笑出泪花,“你这安慰人的技术真烂。”
“实话。”岑宁的指尖悬在她肩胛骨上方画圈,“舞蹈家的骨骼,贝斯手的灵魂。”
窗外环卫车开始收垃圾,程灼突然抓住那只手按向自己胸口。隔着毛衣都能摸到错位的肋骨,“这里断过两根。”
岑宁的瞳孔微微放大,“什么时候?”
“现在,你要帮我治疗吗。”
……
程灼的指节叩在钢化玻璃桌面,敲出贝斯solo的节奏。值班室白炽灯管偶尔闪烁,在她眼睑投下细密的栅栏影。
“所以钢板是从这里...“岑宁的钢笔悬在病历本上方。
“尾椎第三节。”程灼抓住她的手看她没有反应,就继续压着她按向自己后腰,隔着毛衣都能摸到凸起的金属轮廓,“像不像外星人装的接收器?”
岑宁没有听她胡言乱语,就着她手心的力量,指尖微微下压,“术后复健没做彻底。”
“忙着攒钱换琴。”程灼松开手,又自然的摸上自己的耳钉。
岑宁瞥见她虎口结痂的咬痕,“焦虑症发作咬的?”
“调音时被熊孩子撞的。”程灼往咖啡里倒三包糖,搅拌棒撞得杯壁脆响,“上周的事。”
程灼用糖纸折了只千纸鹤,翅膀尖沾着糖渍。岑宁的钢笔又开始滑动,这次写的是药品清单。
“喂。”程灼突然用纸鹤戳她手背,“你第一次见我时,是不是觉得这女的脑子有病?”
岑宁头也不抬,"只有你划伤手掌那回。"
“因为伤口形状?”
“因为你在哼《天鹅湖》变奏曲。”
纸鹤坠落在键盘上。程灼的指甲掐进掌心旧疤,“我外婆是跳黑天鹅的。”她扯开高领毛衣,露出锁骨下方的淤伤,“这次真是摔的。”
岑宁的瞳孔收缩了一瞬,“彩排事故?”
“升降台螺丝松了。”程灼低头搅动温热的咖啡,“就像十五年前舞台灯架...”
暖风机突然停止工作,寂静中能听见走廊平车轮声。岑宁的听诊器不知何时绕在指间,金属头反射着冷光。
“要听听看吗?”程灼扯开衣领,“说不定能听见钢板生锈的声音。”
“我更想听真话。”岑宁的笔尖停在病历本某处,“为什么故意弄伤自己?”
“刚开始是想引起注意。”她突然笑起来,眼尾皱出细纹,“后来发现...”喉结滚动三次才继续,“每次受伤,就能名正言顺闻你身上的消毒水味。”
窗外传来早班公交的报站声。岑宁摘掉她的耳钉,酒精棉擦过发炎的耳洞,“就像我总关心你的就诊记录?”
程灼的耳垂瞬间充血,“什么?”
“病历归档系统有检索记录。”岑宁像是想到有趣的事一样,“你每次都用不同字体写名字。”
晨光爬上纱帘时,程灼的银手链勾住了岑宁的听诊器。金属缠绞的响动中,她终于坦白:“钢板是酒吧斗殴留下的。那年我刚接手livehouse,有人往舞台扔酒瓶...”
岑宁的棉签沾着碘伏,在她旧伤边缘画圈,“所以现在每次清创,你都在确认自己活着?”
“不。”程灼抓住她手腕按向心口,“在确认有人会为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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