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身形瘦小、看起来最多也就是六岁的保罗，被孤儿院的院长送入了大圣堂。在经过层层的选拔和测试后，他终于站在了一位身穿大神官圣袍的白发异族面前，仰头看着对方。
而在保罗身旁，一名神官用强压激动的颤抖声音告诉他，眼前的这位就是洛克王朝的支柱、教会里至高无上的大神官冕下。从今天起，他将被这位大神官冕下收养，成为大神官的养子、预选圣徒、未来最有可能继任大神官之位的——殿下。
“快，保罗殿下。”这位神官催促着，“从今以后，大神官冕下就是你的父亲了，快去叫他啊！”
年幼的保罗面无表情，如同一个精致的提线木偶，一双冷酷的冷灰色眼睛更是有着一种非人的空洞。
但当他目光一转，露出微笑时，他又像是被注入了灵魂，成为了世上最可爱的天使。
“父亲。”
他乖巧地呼唤着，声音甜蜜而天真，好似懵懂的稚子，可他冷酷的眼睛里却流动着漆黑的嘲讽与邪恶。
如果世上真有天生的恶人，那么他必定就是其中之一。
……
十五年前，孤儿院里，看起来五岁左右的瘦弱孩子被高壮的男孩一把推倒。
周围的孩子们大声嘲笑起来，但被推倒的保罗却只是沉沉看了他们一眼，什么都没说。
当天晚上，保罗潜入了院长办公室，像是一只枯瘦却天生灵巧的黑猫，无声无息地将院长最心爱的手表偷出来，又藏在了白天那个高壮男孩的枕下。
第二天，当保罗还在梦中时，他就听到不远处的宿舍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的哭喊和惊慌失措的大声辩解。
朦胧中，保罗隐约能够听到那个曾经趾高气昂的声音哭求着说着“不是我”，“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小偷”，“求求你不要赶我走”之类的话。
但保罗知道，这样的辩解没有任何用处，于是他翻了个身，若无其事地沉入甜美梦乡。
而等到保罗终于睡足了之后，他听到，那个总是仗着自己身材高大而欺负孤儿院孩子的高壮男孩，因偷窃院长的昂贵手表而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被赶出孤儿院，自生自灭。
数天后，保罗在一个臭烘烘的角落发现了那个男孩僵硬的尸体。
保罗垂眼看着，拢了拢自己身上单薄但却能够御寒的衣服，淡淡说：“真像一条狗啊。”
……
二十年前，保罗依然是五岁的孩子模样，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只不过他所住的孤儿院，却越发偏僻、也越发破败老旧。
在这个年代，洛克王朝的经济模式正在转变，无数新老贵族都乘上了这艘时代的快船，急速向前，赚得盆满钵满。但这些贵族们赚得越多，被他们甩在身后的人们就过得越苦。
就像是保罗住着的这家孤儿院。
保罗知道，负责管理这家孤儿院的院长是一个不甘从军中退下的野心勃勃的男人，对孤儿院里这些被抛弃或者失去父母的孩子们从没什么怜悯之情。
这位院长一边向政府冒领大量补助金塞入自己钱包，一边又压榨孤儿院的孩子们，命令他们去厂里打工又收缴孩子的全部工资。甚至他还在寒冬腊月里扒掉孩子们身上本就单薄的衣物，在他们细嫩的脖子上挂上重重的募捐箱，勒令他们上街向路过的好人心们乞求施舍，也不管这些孩子们会不会因此被冻死街头。
保罗对这样的一切从来都是冷眼看着，就像是游离在世界之外的一缕幽魂。然而保罗生得实在太好了，哪怕他营养不良、干枯瘦小，却也能让旁人轻易看到这具被贫穷磋磨下的漂亮皮囊，因此很快的，保罗的脖子上也被挂上了募捐箱。
保罗看着胸前的箱子，灰色的眼瞳闪了闪，然后转身朝着院长的办公室走去。
孤儿院的孩子们沉默看着保罗的背影，心中有着物伤其类的悲凉，因为他们知道，保罗的恳求是没有用处的，那个男人绝不会怜悯他们。
可令孩子们没有想到的是，当保罗再出来时，他的脖子少了一个募捐箱，手上多了一块白面包，而在保罗身后的办公室里，是院长近乎狂喜的大笑。
发生了什么？
没人知道。
孤儿院的孩子们只感到，向来喜欢压榨他们的院长的心思，似乎飞到了极遥远的地方，整日整夜的都在出门，再回来时身上不是酒水的气味就是香水的气味，衣服也一件比一件昂贵奢侈。
很快的，院长离开了这座孤儿院，听说似乎是得到了某位大贵族的赏识，调去了什么好地方。
孤儿们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感到了愤愤不平，不明白院长这样的恶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好机会和好前途。
但保罗只是表情平淡地吃着手里干涩难以下咽的黑面包，似是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
数月后，保罗买了一份报纸，边走边看，而当保罗看到报纸上某条消息里一个熟悉名字被挂上“贪污受贿”、“倒卖军资”的名头逮捕入狱，即将和一群恨他入骨的大贵族一同等待庭审时，他鼻间发出一声轻蔑嗤笑，将报纸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
“蠢死了。”
……
二十五年前，保罗出乎意料地是一个年轻人的模样。
他不再是那个万年不变的矮小孤儿，也不再在一所又一所的孤儿院里辗转，不再去面对一个又一个心思各异的孤儿、院长、或真心或作秀的好心人们、或伤心或高兴前来领养孩子的夫妻。
他孤僻而富有，住在海边的高塔上，身穿繁复而精致的长袍，用昂贵的羽毛笔沾着价值不菲的墨水，在细腻地羊皮纸上写着漂亮的花体字。
他既不跟人来往，也不出门交际，只独自坐在他那间昂贵华美却又如同鸟笼般压抑拘束的房间里，透过厚重窗帘的狭小缝隙向外看，日复一日地注视太阳在海平线上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好似他从来如此，并将永远如此。
但有一天，他看到海上出现了一艘不一样的船。
他记得，那艘船曾从圣塔雅市最大的港口起航，跟在夜王的西征军身后，远渡重洋，驶向了遥远的西大陆后，又满载着西征军的第一批战利品得胜而归。
听一些率先回来的商人和水手们说，这艘船上甚至还载着西征军的第一批俘虏——一群来自西大陆北国某部族的王室和巫师！
西大陆的人。
那可是遥远海外的西大陆的人啊！
那些人和他们洛克王朝的人有什么区别吗？是一个眼睛三个鼻子吗？还是像猴子一样浑身长毛？又或者说如传说中那样愚蠢无知蒙昧不开化？
圣塔雅市的人们好奇极了，早早就聚在了海港处，踮着脚好奇张望。
而年轻的保罗也像是被这样的传闻和来自西大陆的俘虏们所吸引，第一次拉开了高塔上的窗帘，在清晨朦胧的雾雨中，远远眺望着那艘缓慢靠港的巨轮，目光平静而冷漠。
灰蒙蒙的雾与雨映入眼中，然后挤进视线里的，是巨大轮船上的冰冷钢铁、庞然的风帆、来往的水手，以及汹涌的海浪。
这一刻，保罗看到巨轮的甲板上，一个抱着婴孩的黑衣女人扭头看来，那双装在眼眶里的眼珠，竟是如蛇一般的冰冷竖瞳。
保罗呼吸有瞬间凝滞。
然后，齐蕙心听到了心跳声。
噗通噗通——
那是保罗的心跳声吗？
噗通噗通——
这声音分明发自自己的胸膛！
可这怎么可能？
当发动时间隙罅这个能力后，进入过去的时间里的，分明只是齐蕙心的灵魂而已。
——灵魂怎么可能会有心跳？
除非这一刻站在二十五年前的，不是“灵魂”。
当这样的念头从脑中萌发的刹那，奇异的扭曲感袭来。
倏尔间，灰蒙蒙的雾气扩散，笼罩了整个世界，原本倒置的世界再一次倒转，在无形的伟力下化作正向；一圈一圈倒退的时钟指针突然凝固，而后开始向前。
滴答，滴答，滴答。
时间沉入暗海，雾气散入星空，过去取代现实。
齐蕙心感到虚无的身体化作实质，轻飘飘的灵魂被沉重的肉身裹缚。
紧接着，齐蕙心感到自己手中一沉，似乎正抱着什么，而后，她耳畔响起了一位好心女士的声音。
“你好，这位女士，请问你需要什么帮助吗？这是你的孩子吗？女士，我明白圣塔雅市的天气不是很好，那雾霾实在让人心烦，我很能理解你，不过如果将布直接蒙在孩子的脸上，是很容易发生窒息的。”
熟悉的台词，熟悉的……世界。
齐蕙心奇异的目光落在这位好心女士的脸上，而后又缓缓从四周扫过，将脚下的甲板，身旁的护栏，远处的风帆都收入眼底后，这才一点点下落，在自己手中哭泣挣扎的女婴脸上凝固。
这一瞬间，齐蕙心听到了自己胸膛内心脏的狂跳。
这是何等奇遇？
这是何等……伟力？！
不知不觉的，齐蕙心抱着婴儿的手臂竟然有些颤抖起来。
而她的耳畔，那位好心女士的声音还在响起。
“女士，你怀里孩子被你的衣服蒙住了脸，你没有发现吗？抱歉，我并非想要对你的育儿方式指手画脚，只不过孩子实在是很脆弱的……”
齐蕙心像是终于被唤回了神，再次抬眼看向这位好心女士，但很快的，齐蕙心的目光又被好心女士身后不远处那群由守卫押送着下船的黑发黑眼的俘虏所吸引。
好心女士顺着齐蕙心的目光望去，发出不忍叹息，开始声讨着夜王对西大陆发动的劳民伤财的战争，怜悯着船上那群被俘虏而来的异国人；
而更远一些的地方，有水手在低声讨论俘虏里有个什么公主生了个孩子，但谁都没见到那孩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齐蕙心再一次转开目光，向着海岸远处的某座高塔远眺。
她知道，这一刻，那座高塔最顶层的房间里、常年不见日光的厚重窗帘后，必然有一只沉默的困鸟正注视着她，凝望着她，甚至在心中怀疑着她。
但齐蕙心只想发笑，只愿发笑。
“苏茜。”
她举起了手中的女婴，笑出了声。
“是‘苏茜’啊……”
好久不见，苏茜。
好久不见，命运。
“这就是我想要的起点。”
这就是她想要的开端。
·
瞧，她早就说过了，不是吗？
她无所不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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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三个存档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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