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七夕来得有些晚,将至九月的时分才张灯结彩地在檐下挂起红绳。
两人踩着落日余晖下的山,沿路屋舍府邸之下晾满了新旧参差的书籍和衣物,万瓦青烟,字帛随风蹁跹、合着杆头翻飞的衣袖猎猎作响,澄黄的光晕慵懒的落在泛旧的纸页上,照得墨书的字迹微微透亮。
镇上的人比前些年少了许多,不复往日的一派盛景,但却乐得清闲。
故地重游,难免唏嘘。
时煜定神地看着走在前面颀长挺拔的司予微,眨眼间竟有些恍惚,仿佛那个会一把抢过酸葫芦的少年上一秒还在眼前,此刻便亭立在前方不远处,身形七尺有余,会三步一回头地确认他有没有跟上来。
倏地,他想起了某年冬天他斜倚在梢头,看着树下雪地里练剑的司予微,剑影寒光、衣袂翩飞,收尾时挽一朵干脆利落的剑花、转身回眸,遥望着清眸含星的时煜、会心一笑。
那一瞬,他以为是永远。
今年的夜市多了些新奇玩意,针线铺门口突然多了一片热闹的小摊,板凳随意地摆着,三两个女子坐在木桌前举针引线。
“穿针乞巧咯——”摊前的小贩放声吆喝,“结彩线、穿七针,穿得银汉星暗度,织成鹊桥遥相见。”
看到站在一旁饶有兴致的司予微,那小贩眉开眼笑地溜到他身前,有些局促地搓手打趣道:
“这位公子,要不要来咱们铺子穿针乞巧啊,要是赢了穿针,便能求得来年桃花圆满、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司予微在听到后半句的一瞬间眼睛忽地一亮,点了点头,气势汹汹地坐到那三个姑娘中间,捻起一根银针便开始穿。红线细细的,线头有些炸毛,怼到针眼的时候会分岔,又或是突然扭到孔外,明摆着一副刁蛮任性的样子。
余光瞟到身边的几个姑娘都穿一半了,司予微不禁有些着急,他可不想成为那个“输巧”的人,他想和有情人终成眷属、想和那个人能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司予微一咬牙,指尖散出一缕微弱的灵力,依附在红线上,牵引着它一顺溜地穿梭过针眼,行云流水地划过七孔。
“赢了。”司予微起身,捏着穿好的七孔针递到小贩眼前。
那小贩看着原先束手无策的司予微突然完成,不由得一愣,但随即又笑眯眯地接过成品,慢慢悠悠地对他说道:“公子请稍等,我这就去给您拿奖品。”
“公子,请收好。”小贩转身从店里取出两个三寸大小的桃木盒,递给司予微。他低头一看,里面装着两条编织精美的红绳,丝线间绕着金缕线,打结处绣着一枚粉红的桃花。
“那就祝愿公子,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司予微抱拳谢过,转头跨步至时煜跟前,伸手将桃木盒递给他,耳根有些微红地别过脸。
“给。”
“谢谢,我很喜欢。”时煜温柔地看着面前肉眼可见红透了脸的司予微,动作小心的从木盒里拿出红绳、搭在指尖,绾起垂落在肩的青丝,拢成一股,再放开红绳、绕着这股长发缠几圈,最后收束成结。
“好看么?”时煜轻甩过束起的长发,将系在其上的红绳结展示给司予微。
“嗯…”司予微眸光闪烁,看着时煜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你都送我礼物了,那我岂不是要回一份?”时煜俏皮地朝司予微挑了挑眉。话音刚落,他突然抬手盖住了司予微的眼睛,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
“闭眼。”
随即,他感到颈间传来一阵冰凉的气息,让他不禁打了个激灵。眼睛上覆盖的体温缓缓散去,让司予微忍不住颤了颤眼睫,但终究还是没睁眼。
“睁眼吧。”听到身前传来一声浅笑,司予微倏地睁开眼睛,伸手摸索着方才传来异样的锁骨。指尖接触到一抹温润的触感,他低头查看,一条嵌着白玉的项链出现在颈间。小巧玲珑的玉石雕刻成桃花的模样串连在一起,金缕线桃枝一般的妆点在四周,隐约闪着鎏色。花朵不大、错落有致地连在一起;花瓣分明,边缘还微微泛着水红的光晕。
“山顶古木里温养的玉髓,算作回礼。”时煜伸手替司予微理了理衣襟,拍了拍他的肩膀,抬头与他对视。
蓦然地,一道绚烂的火光在身后的夜幕上绽放,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迤逦的纁黄宛若丹腮照水,染得夜色一片落霞的潮红。
原来结缘的神仙竟也会陷在自己的尘缘里脱不了身。
倏然间,明晃晃的光华倒映在两人眼中,现出他们的身形。这一刻,眸中的火光里只有彼此,烙印的身影分外清晰。某一秒,他们欲言又止,刚刚开口,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又或许此时不需要说些什么,仅仅一个对视、一丝眼波的微动,都能察觉到彼此的心迹。
时煜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向司予微的目光变得温柔如水,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宠溺,但他自己都不曾发觉。
明明一开始,只是想着把他留在身边,观察一阵子。没想到、这一留,便是六年。
或许是那夜看司予微在咆哮的雷鸣中颤抖着缩起身子,时煜会一时心软,侧卧在他身旁虚虚地环抱住他,抚着他的头发轻声地说,别怕、我在;又或许是在漫天的碎银中,司予微挽着剑花,深深的眸光穿过如絮的雪幕十二分认真的凝望着他,某一瞬间,时煜竟想过就这样一辈子。
太多太多了,数不清的细碎过往潮水般汹涌着将他淹没,一时间眼前脑海里来回闪现着或大或小、或远或近、或青涩或成熟的熟悉身影,像是滚滚浪涛中升腾的水花,在拍岸的刹那激起一阵澄净的泡影。
那一刻,或许他应该承认,承认这段日久而生的情意,承认他暗含私心、希望他和司予微能这样一直走下去。
司予微看着烟花迸裂的碎光洋洋洒洒地落在眼前人的脸庞,点亮起时煜清冽的瞳孔,抬眸间,时煜的眼里只映着他的身影。
在认清这个事实的一瞬,司予微忽地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像是要糖吃的小孩儿突然在途经的路边捡到了一块未拆封的龙须蜜,于是他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格外小心翼翼地拆开外皮那层白色的薄纸,轻轻地舔舐着其中琥珀色的糖衣,一脸餍足。
“时煜,我想吃糖葫芦了…”司予微突然开口。
时煜怔然回神,勉强地扬了扬嘴角,有些局促地松开了替他整理衣襟的手,转身准备前去。却没想司予微顿然握住时煜的手,说道:
“我们一起去,不行么?”
时煜哑然失笑,看着一脸认真的司予微点了点头。倏然,司予微反客为主,牵着时煜的手缓步穿过稀疏的人群,来到曾经的巧果摊前,朗声道:
“老板,来串糖葫芦。”
“好嘞!”那大伯爽快地吆喝道,手脚麻溜地从摊前的箩筐里挑出四个圆滚滚的山楂、红彤彤的,捻一根竹签利落地穿过果心,满浸在金灿的糖液里,旋转着抄出,糖丝均匀地裹在山楂上,再抽出一片宽叶子包在下段手拿的地方,递给了司予微。
“你尝尝,包甜的。”司予微将糖串递给时煜,望着他的眉间尽是笑意,在半空中烟火的映衬下,显得璀璨异常。
“嗯嗯…真的很甜!你尝…”时煜刚准备把糖葫芦递到司予微的嘴边,司予微却毫无征兆地突然俯身,低颈索吻,蜻蜓点水一般。唇边拂到一阵温润的触感、三两点湿漉,让时煜不禁瞪大了双眼。
司予微的瞳孔近在咫尺,沉沉的眸光像极了武陵山腰的幽深潭水,清澈的表象下藏匿着晦暗的明光。
“是挺甜的。”他说着,搂过时煜柔软的腰肢,强势却不盛气凌人,只是虚虚地扶着,并不强压着时煜依靠着他的肩膀。
“时煜,我不知道这些心意具体如何定夺,但在我知道的表达里,我想认真地对你说,”司予微稍稍俯下身,平视着比他矮了小半个头的时煜,目不转睛、眸光灼灼,“我喜欢你,或者说我心悦你、我很中意你,我想要和你共度余生、想与你白头偕老。”
时煜呼吸一滞,往日里所有的心照不宣在此刻化作了一只倏然即逝的箭羽,正中他的眉心。
刹那间,遥望着两人背后倒映在浮光水面上并肩的身影,他竟觉得分外般配,或许甘之如饴也不过于此了吧。那一瞬他将所有的顾虑都抛之脑后,抬眸看着司予微定声回应到:
“长乐未央,长毋相忘。”
“古诗里这么说,敬以往后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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