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濛的微雨又冷不防地飘落在武陵的群山之上,携着阵阵氤氲的寒气。
完全舒展的莲瓣承托着凝露的雨珠,娉婷的盛放在水央。雨丝斜打入清池,泛起圈圈移岸的涟漪。
司予微蹭在时煜的肩头半梦半醒的打着盹,时煜就着窗外挼蓝的微光低头读着书,帘外回荡着跳珠落檐的清脆声响,一派风雨潇湘。
忽地肩头浅眠的司予微打了个寒战,惊魇一般地骤然转醒,看到时煜的一瞬间便紧紧地抱住他,捏住他的肩膀,反复确认他此刻存在的真实性。感受着怀里人儿熟悉的气息、暖融的体温,司予微方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怎么了?做噩梦了…”时煜放下手中的书,担忧地拂着司予微起伏不定的背,靠在他肩上,一遍遍安抚着惊魂未定的司予微,“别怕,我在。”
司予微平复着剧烈的喘息,缓缓地放松开紧绷的肌肉,环抱着怀里缩成一团的时煜。
“还好,你还在…”
听到这话,时煜捧起司予微的脸。司予微眼尾上还残留着晶莹的泪珠,抬眸目不转睛地盯着时煜,眼眶泛红、眼睫微微颤动。
“我一直都在。”时煜轻蹙秀眉,心疼地为他拭去面颊的泪痕,用灵力包裹起指尖沾染的泪珠,眨眼间变出一朵桃花来别在司予微耳边,像许多年前那样,站在他面前、抬手戳了戳他的脸,嘴角带着笑意的说道,“别担心,我可是这儿的寨主呢。”
就这样相安无事的过了些天。
某天子时,夜半时分,雨势忽地骤然加急,黑云低垂,成片地压在群青的山头;乱舞的银蛇隐约穿梭在晦暗的夜幕里,电光火石的残影点燃了半顷浓重的墨色。
时煜面色凝重地悬在山巅,山顶那颗参天古木伸展着遒劲的枝干,翠虬的树冠呼吸般起伏着,喷发出耀眼的灵光笼罩在山头。夜幕狰狞可怖,飞溅的雷光交织间迸裂出灼目的火星飞陨落下,坠在沉睡的林间,顷刻间火光冲天、鸟兽哀鸣。
时煜凝视着不远处天边汇聚的无边雷霆,像是有一场惊世的雷劫正在酝酿。
半空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狂风席卷着危险的气息吹得衣袍猎猎作响。时煜眸色深深地看向了山腰处静卧在桃花潭边的小木屋,沉默良久,随即挥袖布下重重防御的阵法,头也不回地御空离去。
或许此时司予微睡得正香吧。时煜浅笑道,嘴角噙着一抹化不开的苦涩。
其实在看到那道雷劫的瞬间,时煜心中便早有预感。熟悉而陌生的气息充斥在空中,跟许久前那道钻入体内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灵力出自同源。虽然很早之前时煜便预想过此刻的这一幕会发生,却没有料到会降临的这么快。
早在司予微上山的那天,时煜便察觉到了这缕凡尘不曾会有的气息。
司予微是下凡渡劫的天司,在经历过天劫后被打入凡间经历尘缘。而自己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小神仙,更不提这座小小的武陵山,或许只是他漫长岁月中的沧海一粟。大抵等他渡过这段尘劫,仅仅六年的光阴落入天司悠久的时序中,激不起半片波澜。
他无法苛求司予微能刻舟求剑地铭记住这场朝夕相伴的流年,但他也许可以让司予微安稳地渡过这段必经的尘劫。
时煜在直面那道骇人惊雷的时候,眼前浮现出无数熟悉过往的画面,一幕幕的、走马灯一般。可能从一开始他收养司予微回来就是个错误,但他并不后悔。看着那个团子眨眼间变成少年,绑着青鸟不放时,他在笑;带着清秀少年下山看烟火,吃到酸葫芦时,他在笑;在后山雪地里你来我回的打着雪仗的时候,他在笑……和司予微在一起的时光很短暂,却又刻骨铭心。这趟浮世的尘缘,像是他命中注定的死劫,但却是司予微的生劫,如此也好。
他最后回望去身后这座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秀气青山、这片十里灼灼其华的桃花林,他似乎已经很久没看到过这桃林花季的风光了。
一念至此,时煜便不能再留恋了,他转身踏空而行、带着满心决绝。迎上天劫时,他用余光看到了飞身撞上护罩的司予微,他微微回眸,眼神中尽是眷恋和不舍,嘴角依旧噙着那日初见时和煦的笑意,呢喃自语的说道:
“别担心,我可是这儿的寨主呢…”
“时煜!”
司予微嘶吼着冲出被阵法包围的木屋,腾空而起,但微弱的灵力甚至不足以突破罩住武陵的屏障。
他此刻终于明白前些天那场无厘头的梦魇从何而生了。在梦里,司予微回忆起他的身世,也回忆起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这就是他作为天司的宿命,他逃不过的命数。
原本司予微想着这件事能瞒多久就多久,他想尽一切能恢复力量的办法来抵御这场注定降临的劫难,这样或许可以实现当时许下的心愿,和时煜白头偕老。但他低估了天道的伟力,这道雷劫不仅是尘缘所历的劫数,更混着他自己种下的因果——
一场情劫。
梦里他看见时煜眼睁睁地望着自己在雷霆爆裂的轰炸下粉身碎骨、甚至魂魄都碎了,顷刻间,时煜一夜白头。后来,他化作一抹飘荡在天地间,看着漫山不会再开花的桃林,看着时煜坐在枯木枝头茫然若失的背影,司予微暗暗发誓,他不会让时煜变成这般模样。
他千算万算,机关算尽,却没有想到时煜早就察觉到了这一切。于是,时煜在雷劫降临的这天傍晚,便悄然地催眠了司予微,又布下了重重阵法,以防天罚的余威波及此地。
天劫当头,一阵绚烂的光华在头顶绽开,火树拂云似的盛景一如那日夜色里灿若朱华的烟花,至此,这天地间便再无时煜的音迹。司予微拼命地拍打着已经薄如蝉翼的屏障,声音已然嘶哑,指节上全是殷红的血迹、伤口深可见骨,却只能无力地跪坐在木屋外被圈住的方寸处。
刹那间,武陵的万灵喑哑,发出阵阵哀鸣,像是在悼念这片土地曾经的主人。
那一刻,司予微才真正明白一夜白头是什么滋味。是泪流尽、却无力回天,是声嘶力竭、甚至换不回一道亲耳可闻的回音。
这或许就是成为天司的代价么。
司予微虚脱地躺在这片被雷火轰击的满目疮痍的青山之上,山巅的古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老去,树叶凋零,躯干干瘪,一朵泛着红晕的桃花借着长风跌跌撞撞地飘落而下,正中司予微的眉心。
恍惚间,司予微抱头悲切恸哭,半空中冲破封印的灵力化作一场大雨,又一次降落在武陵寂寥的群山之间。
暴雨混着灵力虹吸般涌入司予微的身体里,蓬勃的生机笼罩着枯寂的山巅,须臾,草木又洋溢着沁人的青楸,万物又一次枯荣,唯独山顶那颗枯败的古木不再发芽。
几道雷痕将它从中劈开,枝条断了满地。
空旷的天地间,一声清越的鸟鸣倏然划破天际,飞旋着落在司予微沉重的肩头。可精疲力尽的他只看到了一抹青色略过眼前,随后便沉沉地阖上了双眼。
山巅万籁俱寂,风传花信、雨濯轻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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