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舒是被经脉中的刺痛惊醒的。
天未明,山中雾气弥弥如云。九弦天魔琴与追魂铃的声音绵绵密密,顺着溶洞深处幽幽传来。
宁舒凝神静听,那声音飘忽不定,似乎离得极远。然而他深深知道,此处已经不可久留了。
去瞧韩旷,只见那人眉头紧锁,唇色发白,已然人事不省。是内伤蔓延的症候。
宁舒提了提气,内息仍然迟滞,并未恢复如常。想是昨日逃跑时,身中迷药又强行运气的缘故。他抬手想将韩旷扶起来,却觉得右肩一阵剧痛。摊手摸去,整个右侧肩背高高肿起,指尖上还带了一点儿将干未干的血。这才想起自己昨日逃命时,本来已经受伤的地方在山岩上又撞了一下。当时全身心都在想着御敌,加上在冷水中冻得麻木,没发现竟然伤得如此严重。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盯着地上的韩旷,忧郁地自言自语道:“衰运也会传染么?你看着印堂光亮饱满,耳垂又厚又大,怎么也不像是个短命之人啊。”他摇了摇头,飞快地收拾了东西,然后认命地把韩旷扛起来,往山雾中走去。
这一路走得实在艰难,全凭毅力支撑。耳畔的追魂铃声忽近忽远,简直如同附骨之蛆。宁舒提心吊胆,数次几乎跌倒在山路之上。只是想着自己一身负着两人之命,万万不敢中途放弃。
这样咬牙翻过一座山,眼前突然波光粼粼,碧水连天。
湖山相接之处,几个渔女正在小舟上补网。
宁舒含住手指,气息微弱地吹了一个渔哨。那哨子吹至半路,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黑,带着韩旷扑倒在地上。
昏昏沉沉间,只觉耳畔一片软语莺莺,隐约听得有人用方言细细道:“南夫人……教坊司……“
宁舒翘了翘嘴角,由着自己安安心心地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只见眼前一片锦绣。紫檀枕屏上镂着亭台楼阁,松柏灵鹤。宁舒出神了片刻,只听得银绡帐外琵琶嘈嘈,隐约有些细细的莺声燕语。
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又被肩背上的伤痛得一咧嘴。不过伤处清凉,身上的衣衫也早就被换过了。
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赤脚踩在毯上下了床。香炉虽未燃,但长案之上摆着时令的鲜花并着一盘佛手,屋子里仍旧满室清芬。宁舒推开窗,见外头小院幽静如昔。桂树树荫之下,一个挽着飞仙髻的姑娘正在往指甲上涂凤仙花汁子。
见宁舒望来,以温软吴语懒洋洋啐道:“竖着出去,躺着回来,还要空累奴家一日照顾你。”
宁舒向她长长一揖,笑道:“好姐姐,好翠微姐姐,我回头与你多写几个好曲儿,再制一盒香粉,可好?”
翠微柳目微垂,翻了个小小的白眼:“一盒岂够,总要三盒才算。”说着娉婷起身,向宁舒轻轻一招手:“随我来,夫人要见你。”
宁舒乖乖出门,跟在她后头:“和我一起那人呢。”
翠微冷笑:“你胆子倒大,敢不声不响带外人回来。”
宁舒望着她头顶晃动的步摇,笑道:“你们若不愿救,将他随意丢在哪处就好,何苦迁怒于我。”
他两个穿过重重庭院,女孩子们弹琴的弹琴,吊嗓的吊嗓。见了宁舒,彼此交头接耳,时不时笑作一团。
宁舒便也笑笑。
及至到了一处广阔厅堂前,翠微停住脚步,对守在堂前一个穿着杏色襦裙的年轻女子道:“宁公子来了。”
说着看了宁舒一眼:“你自求多福。”
宁舒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她额上的花钿,点了点头。转身向那个守在堂前的女子行了一礼:“黛娥姐姐。“
那叫黛娥的女子忧心地看了他一眼:“夫人今日不大痛快。”
宁舒强忍着不让嘴角翘起,恭敬道:“多谢姐姐提醒。”
黛娥不再说什么,将他领到堂中,便退下了。
宁舒等得百无聊赖,四下里望了片刻。及至听到珠帘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动静:“还晓得回来。”
宁舒眨了眨眼睛,可怜兮兮地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夫人,今番出门,委实十分不顺,我险些便见不到你了……“
帘后人冷哼一声:”受了什么委屈,说来听听?”
宁舒便将所经的事简明扼要说了。只是在提及韩旷时,毫无吝啬地美言了许多。
帘后人忽然厉声道:“宁舒!你可知错!”
宁舒老实道:“知错了。”
“错在何处?”
宁舒转转眼睛:“错在识人不甚。”
帘后人冷冷道:“既然知错,自去刑堂领二十鞭子吧。”
宁舒不动,小声道:“翠微姐姐,你便是心中有气,骂我两句也罢了,何苦来真的呢?”
帘后人似乎再也憋不住,叹了口气:“夫人,翠微学艺不精,实在做不到天衣无缝。”
说着,撩开珠帘走了出来,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揭了,露出翠微的脸来。
而放在引路的那个翠微则从门外走入,淡淡道:“几时发现的?”
宁舒老实道:“从见着凤仙花汁子时就起疑了,后来仔细看了花钿,心中更是笃定。“
白夫人借着翠微的面容一挑眉:”凤仙花汁子怎么了?”
宁舒道:“翠微姐姐染指甲,用的花汁颜色比那个淡些。且她的花钿是我送的,里头的样式,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额上贴的那种,与她用的样式虽像,到底仍有细微的不同。”
白夫人道:“你一走许久,兴许她那盒花钿用完了呢。”
宁舒诚实道:“我想那一大盒,怎么也不至于用的这样快。不过在此事上猜,确实凭了几分运气。”
白夫人将翠微挥退,斜倚在塌上:“你能观察入微,总算没有将这本事丢了。”
宁舒展颜一笑,凑过去坐在她塌下,小声道:“都是姨母教的好。”
白夫人闭着眼睛,慢慢道:“你瞧翠微的易容之术如何?”
宁舒斟酌道:“若是对着旁人,也够用了。只是……”
白夫人点点头:“对着你我,便要漏洞百出了。”她微微叹了口气:“对你我漏洞百出,对着徐紫雾,自然也是不够用的。”她出神道:“若半夏还在,该有多好。”
片刻后回过神,瞟了宁舒一眼:“你有话便说。”
宁舒伸手给她捶了捶腿,小声道:“他现下在哪个院子?”
白夫人悠悠道:“便在园子西岸的临水轩中。”
宁舒低声道:“他如今经脉受到重创,那处既冷且潮,怕是……不若搬到我隔壁去……”觑见白夫人神色,小心翼翼道:“那人于我,毕竟有救命之恩。您也知道……我向来是有分寸的……”
白夫人盯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笑:“你想给他解蛊。这个说难倒也不难。不过……”她轻轻挑起宁舒的下巴:“小舒儿,你也知道,姨母向来不做赔本的生意。”
宁舒看着她,眼睛慢慢瞪大,露出一抹伤心之色:“您……您又给她下了别的?是惊蛰么?”
白夫人放开他,神色自若:“是。你知道我一向的规矩。便是你在我这里,规矩也是不能费的。”她柔声道:“小舒儿。姨母如今经脉损毁,内力全失。给自己留一条自保的后路,不算有错吧?”
宁舒知她性情,仍然忍不住低声辩解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白夫人叹了口气:“人心难测。你我见的还不够多么?”
宁舒默然半晌,忽然笑了笑:“都听姨母的就是。”
白夫人看着他:“你面上答应得好好的,心里一定转过了几十个混账念头。罢了,带着我的手信,去药房领一丸安息丹,等他好些了,再带他到我跟前来。”
宁舒点头,接过木牌,温顺地行了一礼,转身向外走去。
盛夏将逝,园中仍旧树影甚浓。宁舒找了管事,让他们将韩旷移到自己边上的院落。自去拿了丹药。路过膳房,又捡了些温补清淡的饮食,端着走到了韩旷那院中去。
那人才被带过来,身上的衣服已被换过。此刻倚在绣枕上,脸色仍旧带着些灰败之色。
见了宁舒,却难得地神色柔和下来。
宁舒望见他神色,心头却涌起一阵愧疚。他将粥菜在他床头案上放下。将手中的安息丹递过去:“这是暂时压制噬骨的药,你服下之后,可保七日平安。若七日之后仍然解不了蛊,再服一丸便是。只是不能超过七丸。”
韩旷并不相问,接过药丸,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宁舒笑了笑:“此处是最安全的地方,夫人说了,你且好生养着。等好些了再去见他。”
韩旷望着他,忽然一笑:“你说她已死了。”
宁舒叹气:“你心知我之前都是在骗你,现下何苦又非要拆穿我呢?”
韩旷平静道:“没别的,出一口气罢了。”
宁舒瘪了瘪嘴,伸手按向他经脉,只觉得脉息已经缓和了许多:“你可是服过药了?”
韩旷点头:“方才才吃过……那大夫……说来你我都见过。”
宁舒奇道:“是谁?”
韩旷慢慢道:“是九华山下那姓邱的大夫。”
宁舒心中诧异:“怪哉……”他皱眉思考了一会,也没想出什么。于是很快放弃:“你先吃些东西吧。”
韩旷接过粥来,慢慢地吃。
宁舒望着他憔悴面孔,心中愧疚更甚:“此事硬算起来,都是因我而起。你且放宽心,我总会求夫人解了你身上的蛊。”
韩旷停下羹匙,忽然道:“天下没有……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处。既要解蛊,怕是要我再付出些代价吧。嗯,又或者……这笔债,已经开始算起来了?”
宁舒不敢看他,只得沉默以对。
韩旷忽然一笑:“我眼下已然到了这般田地,不论是毒是蛊,来着随意。”
宁舒抬头对上他眼睛,知道他已猜得**不离十了。然而那双深邃眼睛,目光却并无平日的凶狠之意,反而带着几分旷达笑意。
宁舒与他相识许久,第一次瞧见这般眼神,不禁微微一愣。
愣过之后,便也忍不住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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