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之中甚是清净,院外却似是整日轻歌曼舞不断的。
韩旷闭目养伤,并不相询。倒是偶尔前来送东西的姑娘们对他十分好奇。韩旷虽然不理不睬,但遇上胆子大过了头的,不免要跟着皱一皱眉毛,流露出几分显而易见的苦恼来。
宁舒笑眯眯地在一旁望着,非但不出言相帮,反而不时火上浇油。
待又一个姑娘身姿袅娜地离开后,韩旷终于忍不住道:“此处究竟是什么……什么地方……为何人人都是……都是这般不庄重。”
宁舒捧着一盘新洗的甜桃走进来,表情古怪:“又不是宫妃贵女,要那么些庄重做什么?”
见韩旷不解,耐心道:“她们都是乐伎。以歌舞为生的艺人,自然比官宦人家的女儿在行止上要少些拘束。”
韩旷奇道:“这里是教,教坊司?”
宁舒摇头:“真正的教坊司在天子脚下。此处不过旁人附会罢了。”他将桃子放在一旁,踢掉靴子爬到韩旷身后,帮他调脉。
一炷香后,宁舒垂下手,捞起一个桃子啃了起来。
韩旷吐息睁眼,很轻地叹了口气。
宁舒放下桃子,宽慰道:“比前两日已好得多了。伤病自来是这样的,只能慢慢养着,急也急不得。”他思索了一下:“不过我一直有个疑问,你这功夫和太玄真经,到底有什么关系?说像又不像,说不像……真气在体内的走向又是一模一样。真是好生奇怪。”
韩旷沉默片刻,低声道:“这门内功,叫做归阳心经。据说与太玄真经是脱胎自同一门功夫。”
宁舒望天想了一会儿,喃喃道:“太玄真经不是我派开山祖师闭关所创么……难道还有别的由来?”忽然记起韩旷怀里那方绣着经文的帕子:“那这归阳心经和你那归阳刀法又是什么关系?”
韩旷道:“刀法是受了内功启发,。”
宁舒低下头,盯着啃了一半的桃子,慢慢道:“那日在九华山上,沈潇说若是放在多年前,归阳刀法可做赌注……现在细想想,那并不是夸他自己功夫长进的意思。那份刀谱……应当是一门人人向往的绝妙功夫,只不过他本身功夫已是极高,加上年纪大了,这才失了争斗的心罢了……”
韩旷背对着他,语气涩然:“不错。正是这套刀谱……当年惹下了灾祸。”
宁舒静了静,等他开口。
韩旷慢慢道:“归阳心经与归阳刀法,原是家父的师父所传。太师父久居塞外,我爹只知道他是个寻常的采药人。归阳心经如果练得浅,确实是一门可以强身健体的好功夫,那刀法在我爹看来,也不过是防身所用罢了。那时候,我们一家人与中原武林已经许多年没什么往来……直到我十二岁那年,有一个人突然找上门来……”
韩旷原本放在膝上的手倏然攥紧。
宁舒轻轻道:“那人……便是你的大仇家了。”
江湖自来如此,韩旷的故事也没有多么新鲜。许多事没有什么前因,不过是人心存恶罢了。韩家怀璧其罪,被人恩将仇报。少年人侥幸偷生,苦心练功,为此不惜隐姓埋名投入仇人门下,却仍旧数次报仇不成。
“……算上那一日,其实已是第三次了。”韩旷惨笑一声:“我娘当年自知没有胜算,将我从江边推下……自那一日起,自十二岁到十八岁,我在山中练了六年功夫,满心以为可以报仇血恨。可待我寻到他,他那时已成君山掌门。我……我苦练多年,与他仍有天渊之别……且他那时已然前呼后拥,我想下手……下手而不能。没奈何,只好狠心入了君山门下。可惜始终进……进不了内门。七年前我潜入内堂同他交手,却被他一掌震断了手中的刀,跌入洞庭湖中。我不敢在门中久留,借着外门子弟下山之机离开。幸得少林寺一位长老相救,才治好了伤……”他止住话头,轻声道:“再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十六年寒暑无间,夙夜不懈,仍然无法用手里的刀替家人讨一个公道。
宁舒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你便没想着,寻一个德高望重之人,主持公道?”
韩旷苦笑:“他声望日盛,我来路不明。当年的小村无一活口,已被大火夷为平地。若你是个路人,听了这事,你会信谁?且武林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我能信谁?又有谁可信?”
身后半晌没有动静。
韩旷转过身来,看见宁舒正趴在床上,戳着盘中的桃子,若有所思。
见韩旷回身,宁舒顺手在盘中挑挑拣拣,拿起一个最大的桃子,塞进了韩旷手心:“那你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想见夫人?”
韩旷虚虚握着手中的桃子,低声道:“我在少林寺中养伤时,那位救我的大师与我讲过些武林中的往事。他本意是想劝我放下仇恨,可我却从中得知了一件事……归阳心经也好,太玄真经也罢,都不过是一部经书的残本。当年创立功法的两位前辈远走南诏,后人……便是尹州的白氏了。”
宁舒摇摇头,轻声道:“尹州早已没有白氏了。夫人的身世与你相似,如今只想在这儿安安生生的,做一个风月场里的乐正罢了。”
韩旷抬起眼:“那只怕,是你的一厢情愿吧。”
宁舒神色黯淡:“你这人真是……”
韩旷沉声道:“我本已不抱希望。可如今既然见了她,又怎能错过。”
宁舒忍不住道:“即使要你搭上自己的性命?”
韩旷决然道:”只要大仇能报,我这一条性命又有何可惜?”
宁舒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你们一个两个……”他将半个桃子丢在盘中,从床上跳下。因为动作大了,抻得肩上一疼。于是更加闷闷不乐。
他一言不发地穿好靴子,并不看韩旷,默默离开了。
假山那头有琴声与箫声相和。宁舒行至湖边,脚步慢慢停下来。
自己为什么突然生起气来?一个人心里的苦与怨,仇与恨,又岂是旁人能置喙的。若能求仁得仁,本是大幸。
他看着池中的锦鲤出神,思绪也跟着忽东忽西。最后只觉得脑中乱糟糟一团,许多事实在理不出个头绪来。踌躇半晌,最后还是提步往白夫人那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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