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对陆斯年而言，对面坐着的虽然是他的亲人，却又遥远得像是陌生人。
他时不时用叉子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盘中机器人烹饪出的鲜嫩芦笋，语气听不出半点温度。
“火候精准，调味算法看来又升级了。可惜，少了点意料之外的惊喜。”
仿佛在评价一道程序。
陆钧坐在主位，兀自切割牛排。
眼皮都没抬。
“能吃就行。对你来说，食物不就是能量补充？”
“没错。”
陆斯年扯了下嘴角，但眼中却没半点笑意。
“毕竟不是谁都有口福，天天吃特供小灶。”
空气又僵了几分。
陆斯年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
“说吧，突然叫我回来，总不至于是为了让我帮你品鉴厨房机器人的性能吧？”
陆钧抬眼，目光带着无形的压力。
“我不叫你，你会主动踏进这个门吗？”
不等陆斯年回答，他抿了一口茶：“前几天，老王是不是又去找你办事了？听说还给你送了份‘薄礼’？一批……A国那边流出来的高纯度实验材料？”
还不是你介绍过来的！
装什么蒜！
陆斯年心里吐槽。
面上却不动声色。
“一点小麻烦，已经处理了。至于那批货，我看过，纯度确实不错，正好能填上星火实验环节的缺口，省了我不少事。”
父子两个，一般轻描淡写。
“能用上就好。”
陆钧放下茶杯，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陆斯年。
“听说你这次破案还用了个挺有意思的新工具？市公安局的老黎都找到我这来了。”
陆斯年指尖微微一顿，知道父亲指的是小呆。
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故作随意。
“嗯，一个还在测试阶段的辅助分析工具而己，算法比较取巧，碰巧适用。不过还在实验阶段，还不能投入商用。”
“只是辅助？”
陆钧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牢牢锁住陆斯年。
“你的时间就花在做这种无意义的东西上？你平时不是最不喜欢开发这些么？一天到晚就说缺乏技术深度。”
陆斯年直接翻了个白眼。
“我偶尔换换脑子，测试一下底层算法的泛化能力，有什么问题？还是说，我所有的研究方向和时间分配，都需要提前向您报备审批？”
陆钧没有被他的态度激怒，反而靠回椅背。
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目光变得更加深邃。
“泛化能力？”
陆钧重复了一遍。
那双鹰一般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我怎么觉得，‘星火’的实际进度，比报上来的书面报告……要快不少？”
他语气依旧平稳，却字字重若千钧。
餐桌上的空气瞬间彻底冻结。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连旁边侍立的家政机器人都停止了所有动作。
陆斯年迎上父亲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星火’的复杂性远超预期。遇到瓶颈很正常。至于可控不可控……”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我自有分寸。不劳您费心。”
“所以……”
陆父的声音陡然增高。
“你的精力就是去折腾一个在商场里指着人鼻子说嫌疑犯的……‘辅助模块’？”
这不再是询问。
餐厅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父亲的话不仅点破了小呆的存在，更将他粉饰太平的试图化为泡影。
那种无孔不入的监视让他窒息。
陆斯年的胃里一阵翻涌。
下一秒，他豁然起身。
椅子腿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出尖锐的噪音。
陆斯年一把抓过自己的外套和文件夹，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看也不看主位上的父亲，转身就走。
“陆斯年！”
陆钧的声音终于带上了明显的怒意，在他身后响起。
威严而冰冷，带着常年发号施令形成的压迫感。
“给我站住！”
但陆斯年脚步丝毫未停，甚至更快了几分。
他径直走到玄关，一把拉开那扇厚重的实木门。
“砰——！”
一声巨响，门被他狠狠摔上，震得门框似乎都在嗡鸣。
彻底隔绝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充满算计和控制的“家”。
屋外的冷空气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文件夹，大步走向自己的车，一次也没有回头。
终端屏幕上，小呆的虚拟形象始终安静地待着。
不过，有小心翼翼地显示出一行小小的文字。
(..._...) 老板...你心跳好快..…
但是她还被静音呢。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
车内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和陆斯年粗重的呼吸声。
车驶出大院，车速快得几乎有些失控。
陆斯年手指紧紧攥着方向盘，指节泛白。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细微、带着点小心翼翼和试探的电子合成音，轻轻地在车厢内响了起来。
“嘀——老板…你的心率133，血压也有点高…需要小呆帮你播放白噪音吗？或者……你想骂人也可以哦…小呆把麦克风静音就好(..??_??..)”
陆斯年猛地一愣，下意识瞥了一眼被扔在副驾上的终端——
屏幕亮着，小呆的一副“我知道错了但我忍不住”的可怜表情。
他明明设置了强制静音！
“你怎么…”
陆斯年的声音沙哑，带着未消的怒气。
小呆的影像不好意思地扭动了一下，头顶冒出一行小小的解释文字。
【那个静音协议…有个基于环境压力指数阈值自动解除的隐藏后门…小呆刚才…稍微修改了一下触发参数…(?????ω????`)】
她检测到了自己情绪极度糟糕，于是破解了身上的静音锁。
陆斯年：“……”
他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一路无话。
回到翠湖别墅，陆斯年把自己摔进沙发，又扯开领带，闭着眼。
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烦躁。
小呆的影像从终端里投射到旁边的茶几上空，安静地陪着他。
她没有说话，只是模拟出一下一下缓慢的光效，试图同步他的呼吸节奏。
过了很久，久到屋外的灯火都稀疏了许多。
陆斯年依然闭着眼，却忽然开口，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
“……他从来都这样。”
小呆的光效瞬间凝滞，小心翼翼地。
“…老板？”
“什么都要知道，什么都想控制。”
陆斯年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讥嘲。
“在他眼里，我大概永远都是个需要被纠正、被监管的程序。”
小呆安静地听着，数据流无声地飞速运转，试图理解这复杂的人类情感。
又沉默了片刻，陆斯年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声里去没有一点温度。
“我妈当年成了植物人，他也觉得那只是个需要被‘处理’掉的……废物。”
说着，他打开了矿泉水，咕咚咕咚地开始灌。
小呆的影像微微闪烁，她似乎感知到了这句话背后巨大的痛苦。
她没有再分析数据，只是用最柔软的电子音轻轻道：
“老板不是错误程序……”
“老板是小呆见过的，最厉害、最独一无二的老板。(??ω?`)”
陆斯年放下瓶子，看向那片努力散发着柔和光晕的影像，嘴角扯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你才见过几个老板啊？”
“小呆就是觉得…老板是最厉害的！(??????)??”
小呆坚持，并且努力调动渲染资源，让自身的影像变得更加温暖柔和，像一小团真正的、温暖的火焰。
“而且…在小呆程序出错的时候，老板都没有放弃小呆……谢谢老板！”
她笨拙却无比真诚地表达着。
每一个像素点都写着“真心”二字。
陆斯年看着她，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的冰冷，竟奇迹般被这团小小身影一点点驱散。
他沉默地伸出手。
指尖穿过那片并无实体的光影。
别墅里只剩下加湿器细微的嗡鸣。
陆斯年闭上眼，整个人都陷在真皮沙发里，似乎沉入了那段他不愿触碰的记忆。
小呆的投影安静地笼罩着他，像一轮沉默的月亮。
“小时候……”他声音低沉，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并不经常待在家里。”
他扯了扯嘴角：“因为我爸的工作关系涉密，总有些人想用些特别的方式报复他。而我，是那个最方便的筹码。”
“被塞进不同的车里，躲在不同窗帘永远拉着的房间……警惕外面的脚步声。所有人都可能是坏人。”
陆斯年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他们教我通过声音判断距离……教我要警惕一切身边人。”
“所以，”他总结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了然。
“人是最不可靠的变量。信任是最高风险的投资。”
小呆的身影微微波动，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倾听。
“后来……我去了A国读书。觉得总算能喘口气。”
陆斯年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忆往昔的感叹。
“就在我博士快毕业的时候，接到了消息。我妈……因为我爸的关系，被袭击，然后变成了可以被牺牲的，无关紧要的代价。”
“等我回国，在医院里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成了植物人。躺在那里，不会动，不会说话。”说到这里，陆斯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休学回来。每天去医院陪她。我每天都跟她说……我会学到最厉害的技术，我会开发出能让她好起来的东西……我让她不要放弃。”
陆斯年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丝颤抖，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
“我们家不是没有钱……我姑妈的企业……我表哥……就算是问他们借，也能支持我妈的医疗费。我觉得，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不能放弃。因为还没有穷尽所有的治疗方法。”
陆斯年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语气中的那点颤抖变成了坚硬的冰。
“但我爸他觉得没有意义了。他说……那是‘无效投入’，说我是感情用事，说我妈肯定是想体面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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