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安的小片樱花林里,粉和白挨挨挤挤贴在一块儿。
林子里没有石板铺成的小路,只有被人踩秃的一条泥径,樱花树种得杂乱无章,有的两三棵枝桠都缠在了一起,有的左右无树唯它独美。
“你来看这棵。”付川行几步绕到一棵和周围树木无异的白樱花树下,朝后面慢悠悠走在冒新绿的草地上的常宴招了招手。
那涂了白漆的树干上面竖着三道歪歪扭扭的刀刻痕,并列在一起,像是被什么爪子挠了一下。
付川行眼底浮起几点光亮,嘴角从来藏不住的笑意愈发明显:“这棵樱花树,是我的。”
他说着,单手按在树干上,大拇指指肚一遍一遍地摩挲着那凹凸不平的川字。
“这棵树,是我种的第三棵,前两棵都没成活。”他用一种望子成龙的神情上下打量着开满白花的樱花树,伸了伸手臂拽来一根就近的枝桠,拗下一小簇,顺手塞进了常宴西装的胸前袋。
樱花璀璨烂漫,云脚翩跹,东风缱绻。
本应是一场相约在春天的白色爱恋,却被一串戳耳又高亢如喊麦的铃声打断。
“臭小子快滚回来准备今晚的打树花……”蒋十一激动的叫喊声从电话那头高炉燃烧的噼啪声中传来。
沉沉的黄昏将一片橙黄倾洒在镇委办公楼前的小广场上,炉顶火舌跳动,极力喷薄出惊人的高度,企图舔舐到天边橙红绚烂的夕阳云彩。
小广场连着一大片麦田,天是火红,地是碧绿,地平线的远端与天相接,但却没有一点过度。鲜明的对比度,像是一张浓墨重彩、调色大胆的油画。
拉起来的红线外,稀稀拉拉站了些围观的居民,还有些的扶老携幼,都从各条交织纵横的阡陌向着这儿汇聚。
镇中路灯上绑着的几个大喇叭同时接通了镇委大楼的宣传部:今晚七点小广场,蒋十一免费为大家打树花,今晚七点、今晚七点。
付川行带着常宴石文景七绕八拐走过几条大同小异的巷子,挤到了逐渐多起来的围观人群中。
“这两个电线杆子中间给拉个横幅吧……”支书端着个冒热气的茶缸,沙哑着声音对身边一个穿着朴素的年轻人说道。
这个下到基层做秘书的知青拎着老支书的围巾,紧跟在后说:“宣传部有空白的长红布,要写什么我去找前头镇上的老先生。”
“你看看现在几点了,照你这么说还来得及吗?”老支书的眉毛又粗又长,倒吊的模样威严又不失滑稽。
蒋十一在高炉和废铁间来回忙活,嘴里还在自言自语地咒骂着在外面花天酒地到现在还没出现的孽徒,耳尖地听到了支书与年轻人的交谈。
“没有拉横幅的必要,心诚则灵,来年会风调雨顺的。”蒋十一贴心地为那个年轻人解围,他忽然觉得看这个年轻读书人异常顺眼。
知青向蒋十一投去了一个感恩的眼神。
“师父!”人群里响起嘹亮的喊声,蒋十一觉得和面前的知青比起来,这声音简直就是刺耳的杂音,眼神登时不悦起来。
尊老爱幼的付川行挤在人群里,让着这个,护着那个,好不容易看到了被圈在广场红线内的蒋十一。
“这是在干嘛?”付川行走近,自来熟地插话。
知青在付川行面前显得略有些孱弱,不自在地往常宴那儿靠了靠,与长相刚硬的寸头男拉开了点儿不易察觉的距离。
“是这样的川行,我想着在这两个电线杆上拉个横幅,写上些祈愿的吉利话。”支书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支书是个讲究的老头,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表演时间将近,现在才考虑这些属实是有点儿无用。
年轻人站在支书身后不敢出声,生怕说错半个字引来教训,蒋十一也满不在意地做起了自己的事儿,继续往用长柄铁锹往高炉里送废铁。
石文景已经开始架起了摄像机,付川行也抛下了局促的知识青年和支书,坐到一旁的长凳上套起了帆布裤子。
“你们说的长横幅在哪儿?”常宴站在空地上,看着石文景调试摄像机,耳边紧挨着支书与青年的对话,及时插了句嘴。
不断交谈的两人愣了愣,同时向两侧让步,引着常宴朝镇委的办公楼走去。
亮着白炽灯的宣传办公室里飘着寡淡的檀香味,窗边的一盆吊兰不知是不是因为缺水,叶子显得有些蔫巴。
青年打开了壁柜,从里面捧出了一块堆叠着折在一起的红布。
“这个多长?”常宴捻了捻布料,温声问。
知青双手托着红布,思考了几秒后答话道:“大概四米五到五米的样子。”
“墨和毛笔都有吗?”常宴把右手揣回兜里,轻轻攥了攥。
知青眼神发光,当即精神百倍地答道:“有有有,咱们宣传部的主任平时闲来就爱用毛笔写写画画。”他说着,把那一摞红布放在沙发上,转身从壁柜下面的抽屉里捣鼓出了文房四宝。
常宴接过墨水放在鼻尖闻了闻,冷淡的眉心轻拧了一下,旋即大气地在满是狼藉的砚台里倒了一大摊乌黑发亮的墨汁。
“把这个横幅拿到楼下去,在广场上平铺开吧,这个房间……有点儿拘束。”常宴从笔筒里钳出了支斗笔,端着砚台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楼下的广场上,付川行换好了羊皮袄,正蹲在木桶边用加大版的柳木勺舀水玩。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刚刚在支书面前极其颓唐的青年人兴高采烈地甩开一条长长的红布,展开铺平在了他面前不远处。
青年人的身后,慢悠悠走着的常宴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一支又短又粗,还有些分叉的毛笔尖出神。
“请请请……”青年用几块砖压住了红布,接过常宴的砚台,殷勤地走到了红布的最左端。
付川行从地上站起了身,沥了沥手上的水,朝常宴身边快步走去。
“你帮我撩个袖子。”常宴伸了伸手,付川心自然地把他的衣袖卷上去了小半,露出一截白净细腻的小臂,被快要下沉的夕阳烫得火红。
连带着耳朵和脸颊,都滚着好看的橙红色,付川行克制不住地把手摸过去,蹭了蹭。
常宴垂眸看了眼地上被晚风吹拂的红布,缓慢地蹲下了身,在砚台边舔了舔墨。
蹲着的姿势不是很舒服,他挪了挪脚,笔划了几下,始终找不到一个能舒舒服服写字的角度,犹豫了一会儿,拎了拎裤子,准备把膝盖磕下去。
“你等会儿,”付川行眼疾手快地把自己的手掌垫了过去,挡住他的膝盖,“我去把我的衣服拿来。”
红线外的石文景刚正对着田野架好了摄像机,转头就看到常宴要开始搞事情,忙不迭地又把镜头挪了过来,正好碰上付川行拿了自己的外套铺在常宴的膝盖下。
“你要写什么?”付川行紧挨着常宴问。
知青识趣地在不近不远处按着红布飞起来的一角。
“不是你们那个支书说要写什么风调雨顺这样的话吗?”常宴转着笔杆,毛笔上蘸满了墨。
付川行闭了嘴,他看出常宴在思考。
铁画银钩,笔锋遒劲,常宴思忖半天写下来的字,有着完全不属于这杆白皙瘦削手腕的力道。
手如柔荑,笔若刻刀。
“兜住你的口水,别落到横幅上。”常宴侧目滑了一眼早已鬼迷心窍的付川行,抬膝轻笑。
付川行紧跟着挪了一下垫在膝盖底下的衣服,跟着常宴一个字一个字往右侧挪。他们的头顶上,石文景正端着相机,录着夕阳落下后的唯美,常宴胸前口袋里的一小簇樱花,在徐徐晚风中落了几朵花瓣。
“你去找个梯子,挂上去吧。”常宴搁笔,撑着跪麻的膝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颈。
写字的人双手干净,跟在旁边凑热闹的人不知干了些什么大事,手指上横着几道墨水印。
“日暄和,祈雨旸时若;春芳华,看五谷丰登。”人群里背着手的老先生哑声读着被付川行高高挂起来的横幅,频频点头。
猴儿似的大高个儿从梯子上嗖地蹦到戴眼镜的老先生面前,颇为骄傲地说:“写得很好对吧?他是才子。”
他指着红线内低头整理衣服的常宴,脱去长风衣的他带着傲人的黄金比例,站在六点半准时亮起的大灯下,身后拖出的黑影颀秀,趋近于直角的肩膀让整个人显得挺拔也清瘦。
常宴没注意到淹没在人群里的付川行过分灼热的目光,微微扬起了下巴,用纤长干净的手指推了推领带,因为距离拉远而不明显的喉结貌似在冲天的火光前轻微滚落了一下。
金黄的铁星在他身后的高炉里迸溅炸裂,跃出的灿灿光芒衬着温润的他悠然朝付川行的方向转过了脸来。
“还不去准备?快七点了。”常宴模特似的走过来,红线外的镇民都被璞玉般的脸和气质吸引去了注意,但他却全然不以为意,眼里只看着付川行,随后微歪了下头,嘴角勾笑。
好像是被身后数不清的镇民推了一下,付川行脚底抹油地几步上前,搂住刚整理好衣服的常宴,把他整个埋在自己的怀里,在无人可察的阴影处送去了绵长一吻。
“在红线外等我。”付川行在常宴错乱的呼吸中虚咬了一口他的鼻尖,侧脸贴在他耳边低沉地叮嘱,磁性的声音显得多少有点儿刻意。
常宴轻推了一下他的胸膛,嘴角掖着好看的弧度。
付川行单掌握住那两只爪子,把他染上点寒意的指头拉到鼻尖轻嗅了一下。
那儿还有墨水的味道,也许就是传说中的书生气吧。他挂一坏笑,好像是在亲了一下那指尖后,才侧身往冒火光的不远处走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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