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天席地的一张长凳上放着一鼎孤零零的小香炉,周围聚拢过来的镇民都在钟楼悠远沉闷的七声钟磬音后层层噤声。
蒋十一手捏三炷香,向着高炉和它身后苍青色的夜空和田野跪了下去,在他的下首,付川行紧跟着屈膝。
在镜头拍不到的阴影下,蒋十一的嘴皮子轻轻动了动,也只有靠得足够近的付川行能勉强听到些声音。
“先祖在上,请保佑表演顺利,开春风调雨顺、水盈土肥……”
老人把香供进了香炉,佝偻着肩背撑腿起身,拾起了靠在长凳边上的草帽扣到头顶,顺手把另一顶成色尚新的帽子丢到了付川行的头上。
年轻人习惯性地把帽檐朝下按了按,遮掩住了整张英俊硬朗的脸。
师徒二人架着盛满铁水的盆,默契十足地同步跨出了广场,踩在了松软的泥土上。
鼻尖飘渺着浓烈的铁水火星味道,同时还掺杂着泥地杂草和种子的清新。
穹顶上银色的星点褪去了光泽,因为那片大地上扬起了金光璀璨的星幕。
两柄柳木勺掀出的灿烂下,一矮一高一老一少的两节身影背对着乌压压的人群和黑洞洞的镜头,孑立于广袤的土地上,挥扬的手臂不断泼洒出辉煌的银花。
摄像机踩着红线架起,常宴站在镜头后,和石文景一起屏气欣赏,他们的身后是万般没想到的安静,完全不同于在南扬古城墙表演时的喧闹。
他微转了个身,侧眸向后看去。一盏惨白的路灯高架在众人的头顶上,不少人都紧闭着嘴,将视线越过前排观众的头顶,凝视着被扬上天空的金火,有些老人颤颤巍巍双手合十,或端在胸口,或抵在鼻尖额前。
十分钟的打树花在万众瞩目下光速结束,天地一暗,只剩下那一盏孤灯,洋洋洒洒地照着无人离去的小广场。
支书拖着个跳广场舞用的移动音箱,拎着话筒端着领导的架势,走到了蒋十一和付川行之间。
“咳咳,各位敬爱的父老乡亲……”话还没说完,话筒传来长而刺耳的尖鸣。
付川行紧挨着音箱,一时没忍住,抬手抠了抠嗡嗡作响的耳朵,低头拧了下眉头,转而又抬头朝常宴的方向看去。
“今晚,我们朴安镇的居民朋友们齐聚在这儿……”话筒尖叫完,支书继续开展他冠冕堂皇的讲话。
蒋十一明显表现得有点儿拘束,面对着满场半生不熟的邻里,愣是把帽檐压得比刚刚泼铁水时还要低上许多。
反观支书另一侧的付川行,满脸嚣张跋扈,正冲着常宴一个劲儿地眉飞色舞。
别笑,在拍。常宴站在摄像机旁,无奈地开合了下嘴唇,对着付川行唇语。
对面传过来一个飞挑起来的眉尾,再辅以一个疑惑的眼神,多半是没看懂。
常宴抿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嘴唇,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在小程序中找到了横幅,仓促打下了几个字。
正经点儿,摄像机还在拍。
一行荧光绿的字幕反反复复在横放着的手机屏幕上滚动,不光付川行看到了,一旁开小差的蒋十一和声情并茂的支书也紧随其后投来了目光。
付川行原本并不在意,像是学校里难以教化的问题学生,背着手叉着腿随意站在支书身旁,看到常宴的要求后,立马端正了态度。
他余光没有瞥见的身旁,紧跟在他站直的动作后,蒋十一自以为无人察觉地并拢了双腿,无处安放的一双手最终选择贴到了裤缝上,就连原本飞扬在草帽外面的发丝都不敢再造次。
同样的,刚讲到感谢词的支书话语一顿,用那没有拿话筒的手拉了拉外套衣摆,稍稍拿离话筒清了清嗓子,重新找回来的声线染上了更浓重的官腔。
常宴捂了捂眼,迅速掐灭了手机屏幕,脑子里一时蹦出了几百字意思差不多的解释。
“最后,让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感谢老蒋和他的小徒弟为我们……”最后的几个字即使有扩音音箱,还是被雷鸣般的拍手叫好声吞没了下去。
在退去的人潮后面,石文景收拾着设备,那边常宴漫不经心地帮付川行叠着换下来的羊皮袄。
“这外套刚刚都被垫在地上了,脏吗?”他从无纺布袋子里掏出了付川行胡乱团起来的外套,掸了掸灰递了过去。
付川行毫不在意地套上了外套,抬着下巴一直将拉链拉到了最上端,格外明显的喉结核桃似的在声带拉扯下动了动:“没事儿,我不嫌弃。”
“是啊,刚来那会儿泥潭里打架,草堆里撒野,从来没嫌弃过。”蒋十一拢着自己的薄棉袄,端着支书亲自泡的大红袍,喝了口热茶,吹着白气调侃了一句。
付川行没有搭理,在常宴看戏般戏虐的表情前挎起了两个大包,提着自己的木勺往回跑。
两根电线杆之间牵着的红横幅还在愈演愈烈的晚风中鼓鼓作响,上面墨迹清晰笔力强劲的大字在冷白的灯光下分外凛冽。
无人的窄巷里,常宴和石文景一前一后地走着。
“前几天的素材发回去了,说是还不错。”石文景背着拍摄用的炮筒摄影机,手里正捏着巴掌大的傻瓜相机翻看着随意拍下的一些照片。
常宴走在前面,轻轻嗯了一声,嘴里抿着一口保温杯里的热水。
少顷,他才温吞地问了句:“所以能第一个播吧?”
身后有几秒没传来回应,石文景应该是犹豫了几秒才开了口:“不一定能,总编说做了调查,咱们拍的反响太大,他们担心把咱放在第一个,后期收视率会大跳水。”
“没事,既然反响高,那不管放到第几个,我都是能火起来的。”常宴轻描淡写地搭了句话,啪嗒一声盖上了保温杯的盖子,脚步无意识地加快了些。
“宴哥,”石文景犹豫半晌,加快了脚步追上了前面的常宴,小心翼翼地开口,“虽然有些时候我们支持恋爱自由,但是作为公众人物的话还是尽量……”
常宴停下了脚步,头也没回地问:“你想说什么?”
和他呆久了,石文景很容易就能感知到他言语间的不爽,只是现在还不太明显。
走在后面的人支支吾吾了半天,好不容易组织好了语言,说出来却又有点儿后悔。
石文景小声说:“就是,网上的一些评论,虽然他们很磕,但毕竟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我们还是不要让它成真吧,那些热评,总编应该也都看见了,这事儿影响不太好。”
他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前言不搭后语地小声念叨。
面前的人侧了侧身,顺手把保温杯塞进了石文景腋下的挎包里,漫不经心地道:“我知道,我又不是不看手机,用不着你来说。”
“那……是真的吗?”石文景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可能是因为身边那家院子里的看门狗吠了几声,打破了小巷的死寂。
常宴好像低头轻笑了一声,石文景只觉脖颈间凉飕飕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假的如何?真的又如何?管这么多干嘛,从除夕那晚开始,我一直在涨粉,你不替我高兴?”他回答着石文景那个有点儿可笑的问题,侧着的脸颊上闪过一丝诡谲的笑意。
就连人家门口晃着的暖黄小灯都照不热他嘴角的弧度和眼底的凉薄。
石文景以为,那是森冷。
两人不再有别的过多交流,前后脚跨进了蒋家老屋。
院子里的躺椅上,付川行舒舒服服地换上了干净的纯黑色短袖和松松垮垮的睡裤,脚趾夹着晃悠的人字拖,好不惬意地在冷风里赏着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空。
“再不回来我都要出门找人了。”他晃着大步去帮常宴拎包,拖着躺椅回了屋。
早早上床的两个老年人在二楼的房间里抢着遥控器,常宴把可爱的睡衣好好藏进行李箱的夹层里,捧着浴巾和素色的薄绒居家服拐进了卫生间。
随着微波炉滴的一声响,卫生间里的动静也平息了下来。
常宴踏着拖鞋,低头擦着湿发朝外走,目光落到一双爬着不明显青筋的脚上。
“给你热了牛奶。”付川行挽着一条裤腿,单手抓在玻璃杯底,把牛奶恭恭敬敬地奉上。
常宴接过后问:“哪儿来的?”
“刚回来的时候路上有人塞给我的。”
“还以为你特地去买的呢。”常宴失笑,喝一口奶舔几遍唇周。
付川行伸手抹了下对面嘴角的奶沫,低头搓了搓手指,往后退了几步转身准备上楼。
衣摆忽地被人从后拽住,常宴站在楼梯边,一手端着半杯牛奶,一手拉着付川行翻边的短袖下摆。
“等我刷个牙?”他低声问。
站在三级楼梯上的付川行俯瞰着面前刚刚出浴的常宴,嗓间干涩难耐地不知怎么开口。
小半刻过后,杯子里牛奶见了底,他才迟缓地沉声开口:“怎么?怕黑还是认床?小孩子似的,明明比我老。”
虽然这么说着,他还是走下了台阶,接过了常宴喝完的杯子,继续道:“我洗杯子你刷牙,等你。”
他从常宴身边走过去,脚踝被人一绊,脖子被人一搂,那漫着洋甘菊沐浴露和纯牛奶味道的话紧贴着耳蜗响起:“等我一起上楼。”
清澈又撩人的声音,付川行站在水池边还在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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