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她四下看了圈,确认问的是她,张口说:“我不做奴婢。”

她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粗糙,仿佛喉头含着砂砾,陌生又难听,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那人笑了,声音洪亮:“也算有骨气。但是别人施粥,你怎么就吃下去了?”

她仔细看向对方,借着残阳余晖,瞧见他穿一身麻布的袄衫长裤。腰上别着一样手宽的长条物事,用麻布缠了,看不清包的是什么。目光再上移,就见他扎起的发髻满是花白,精神虽好,年岁已高。

“这不一样。”她压着喉咙回答,或许是刚吃饱的缘故,觉得声音稍微好些了。

“你这女娃子还挺能屈能伸嘛。”老汉哈哈大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她愣住。

自从在尸堆上醒来,她看到某一种人或事物,就能想起相关的许多事。唯独自己的名字与来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如今有人问起,她脑海中骤然闪现出一幅画面——一个华服女人背对着她,提笔如执剑,于黄底的白绢上划下一个字。

几乎同时,她如醍醐灌顶,确信那个字就是自己的姓氏。

“祢,我姓祢。衣为偏,尔为旁。”她将脑海中的那个字读出来,有了姓,名脱口而出:“单名,一个‘赢’字,‘赢家’的‘赢’……表字……表字,想不起来了。”

老汉书读得不多,一时想不起“衣尔”是哪个字,但她的谈吐足以令他张大嘴巴:“嗬,名、字俱全,大户人家出身的?”

观她面凹骨瘦,复又惊疑:“那你家是如何沦落到这步境地?”

祢赢扣住树干,“村里被土匪屠了,其他的,都记不得。”

她隐约觉得自己不应该才十来岁,然而除了刚刚那一瞬间的画面,她再也想不起更多。她就好像穿上了一身不属于自己的衣裳,让她很别扭,越是想记起自己的来历,就越感到头疼不适。

为了减轻这种感觉,祢赢问对方:“老丈可知,这是哪里?年号几何?”

老汉听她说全村被屠,记忆不全,暗叹一句“可怜”。又听她言谈似读过书,便也正经道:“现在是元正十一年。而这里是彭杨县,平凉府治下的,平凉府又是河西路治下的。河西路你知道吗?”

祢赢完全没有这些年号、地名的记忆,只是摇头。

老汉道:“你连这些都不知道,又不想给人做奴婢,那你打算日后怎么过活?”

祢赢语调平平地反问:“你怎么过活?”

老汉脾气好,也不恼,笑呵呵道:“我?我从镇远退下来的,要回老家夔州府去。夔州府你知道吗?哈哈,你肯定也不知道。”

镇远是隶属河西路的边防重镇,但祢赢不知道,就问:“镇远,在哪里?”

“从这里往北,七八百里吧。”

“夔州府呢?”

“那可就远了,比镇远到这里还要远,首先就得翻过前面的六盘山。”

“六盘山,在哪里?”

“不远,从这里往南两百里就是。”

“然后怎么走?”

“从六盘山下凤翔府,再沿着渭水到长安府,最后经振安县往南,翻过八百里终南山,就离夔州府不远啦。”老汉时常念叨自己回乡的路程,熟记于心。

他二十岁上被抽丁抽中,要去充填河西路的卫所,就是走这条路线,从夔州府的老家来到河西前卫。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京师的陛下换了两位,他也终于能收拾包袱回家乡了。

老汉虽然受了委屈,想起回家乡却忍不住咧嘴笑:“你这女娃子怎么这么多问题,难道你也想去夔州府?”

祢赢还是摇头:“我现在,不好去。”

老汉接着说:“以后去?”

祢赢:“天下山川,我都想,去看一看。”

老汉惊讶地打量她,“你一个女娃娃,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祢赢迎着对方的目光,没说话。这没什么好说的,她不想浪费力气。

老汉察觉到她沉默之下的情绪,笑道:“老汉我从未见过有你这种志向的女娃子,倒是比那些白长两个卵蛋的男娃儿要强。”

然而看她眼前境遇,不知还能活到几时。他心里生出可惜之情,也意识到自己先前不该问这话,叹了一声:“那就祝你好运吧。”

祢赢点点头,表示接受。

老汉见陈家挑完了奴婢,前面拥堵的人群散开来,就要离开。他本想给小女娃留点吃食,但顾忌四周的流民,还是什么都没给,就匆匆进城去。

祢赢这才发现,老汉的一只脚跛着,左手里拄有一根木头削的拐杖。

再看那些流民,壮一些的男丁和豆蔻年华的女子几乎都被陈家挑走了。剩下老弱妇稚,继续无望地守在城门外,等待不知何时才有的下一次救济。

祢赢自然也在“弱”“稚”当中,但她仿佛毫无所觉,从地上摸了几块石子,攥在手里就闭眼睡去。

她赶了好久的路,疲惫不堪,又难得填饱了肚子,现在要好好睡一觉,才能为明日蓄足力气。

第二天清晨,城门开时,她被闹哄哄的声音吵醒。

昨日被打死的流民尸体还没有官差来收,活着的流民们纷纷避开尸体,跪到了路边,向进出城的百姓苦苦哀求、乞讨。一波又一波的行人匆匆走过,对这些乞丐都是厌恶且防备,无人施舍。

祢赢没有跪过去讨食,并非她的尊严有多么沉重,而是她已经看到了讨不来任何食物的结果。

既然进不了县城,官府看起来也不会安排赈济,守在城门外没有任何用处。这里连野草树皮都找不出来,她现在这个身板也不可能去抢夺谁,留下就是死路一条。

只是,四野茫茫任她走,她却不知该去往何处。

天边尚有几点星子,祢赢辨了辨方向,拖着身体离开城门,决定往南而去。

南边有她明确知道方位与距离的山脉,两百里虽远,勉强也能望梅止渴。山上能吃的东西也比流民聚集的地方多,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收渔樵税的卡口……

她沿着官道走了小半日,一路揪些草根捉些虫子做吃的,到太阳最晒的那段时间,就钻进路边光秃秃的灌丛里,勉强躲个荫凉。

昏昏欲睡中,忽地感到有棍棒拨弄自己,然后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她:“嘿,女娃子,原来你在这儿!”

祢赢睁开眼,看到在彭杨县城门遇到的那个跛脚老汉正收回拐杖。在老汉身后,霞光迤逦,已近黄昏。

老汉又问:“你这是去哪儿啊?”

祢赢爬出来,说:“我去六盘山。”

她一天没喝水,嗓子嘶哑更严重了。

“你不是说不去吗?”

“去哪儿都是去,走到哪儿就算哪儿。”

老汉解下水囊,旋开盖子递给她,“喝两口吧?”

祢赢抱着水囊仰头就灌,入口并不清凉甘甜,而是浑浊辛辣,辣得她直呛。但她没吐出来,抬手捂住嘴巴,硬吞了下去。本就火烧似的喉咙转变成了另一种烧灼,她张着嘴哈气,囫囵说:“好浑辣的酒。”

老汉笑道:“在彭杨花两个大钱灌满的!哈哈,不好喝吧?”

祢赢点点头,仰头再喝一口,才把水囊还回去,“谢了。”

老汉大笑:“你这女娃忒有意思!我俩都要去六盘山,不如搭个伴儿吧,我带你一程。”

祢赢:“我没吃的,很饿,跟不上你。”

“这有什么为难的?”老汉从包袱里拿出两张脸盘大的炊饼,一张给她,一张塞进自己嘴里。

祢赢把饼子撕成两半,一半藏怀里,一半狼吞虎咽地吃干净了,才说:“走?”

“走!”老汉一扬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

祢赢在后面,也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走。

夕阳西下,一老一小在官道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1.平凉府:辖今甘肃平凉、华亭,西至宁夏泾源等地。

2.夔州府:辖今四川达州、万源,东至重庆奉节等地。

3.现在朝廷军队参考的明代卫所制度。这个制度比较复杂,但是没关系,在王朝彻底崩塌之前它就被瓦解了,所以后面用到的地方不多。

PS:

本文在地理地形上,大体参照现实,细节有私设。

行政区划上,路名参考唐,州府名参考明,县镇名由作者自设。

因为行军打仗会占不小的篇幅,所以这方面也会尽量严谨一些,有不对的地方欢迎指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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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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