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巧论浮屠塔

不多时,鸾车入了宫门。两顶小轿早已备好,二人换了轿子,一路行至皇太后所居的崇华宫中。

殿门森严,接引女官见周国长公主与赵国夫人一路到了,忙入了殿内禀告。

不多时,太后身边的宫人相迎道:“长公主,赵国夫人,太后娘娘请二位入殿。”

被殿内沉重的檀香一扑,卫引钟整个人登时清醒过来,先前那点愤懑早就被冲得七零八落。

赵珰同她一起,打起精神朝着端坐在八扇山溪兰花屏前的中年夫人盈盈下拜:“恭请娘娘安。”

“长公主与夫人不必多礼,坐。”

赵珰方才站起,几乎被气了个仰倒,郓王正坐在太后身侧对着她龇牙一笑。刚才她那一拜,竟然将郓王也拜了进去。

她额心重重一跳,鬓上玉花长钗晃出一片珠光璀璨:“今个儿可真是赶巧了,原来七哥儿你也在。”

郓王赫然一笑,眉心一点朱砂艳红如血,更显得一张雌雄莫辨的脸无比昳丽:“五姐,多年未见,不承想五姐丽质更甚从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云中仙子下凡了呢。”

听得他话里话外都是刺她如今落魄,赵珰不由得轻声嗤笑:“不管事,不操心,自然是丽质更甚从前了。就像七哥儿如今年纪长了,嘴皮子功夫不也厉害了吗?不过七哥儿光长嘴皮子不长脑子,真是叫人操心。”

“你——”郓王瞪了周国长公主一眼,悻悻别过头去。

卫引钟一一问安过后,便默不作声地坐下来细细碾着茶粉,她垂着眼,隐在长公主身后,仿佛一片不起眼的叶子。

染血的残阳透过窗牖,洒落一地斑驳的光片。淡淡光晕在檀香味里更加虚迷。

卫太后浅尝了一口双井茶,声色平和:“茶是好茶,水也是上佳,只是汤色泛红了——赵国夫人今天心事重重啊?白白浪费七哥的茶了。”

郓王放下茶盏笑言:“赵国夫人再临旧地,想来心境十分不同。”

卫太后抿着唇,摇了摇头道:“说来说去,是她心苦,泡出来的茶也是苦的——”

见太后意有所指,卫引钟忙起身告罪:“臣妇久居山中,疏于茶道,白费了郓王送来的好茶,还请娘娘恕罪。”

“说到这茶,七哥儿封地也不产茶,却年年贡茶入宫,也不知是废了多少心思。”赵珰见不得郓王独占鳌头,赶忙接过话头讨巧:“娘娘,儿臣前些日子听说,七哥得了虢国夫人的夜光枕。于夜深人静时观赏,一室光辉宛如白昼,郓城百姓称之为祥瑞。”

“哦?那传奇志怪里写的竟然不全是杜撰的?”卫太后来了兴致,脸上尽露出几分兴味。

“自然是有才写得出来,不过儿臣倒是不知道,这些宝物散落四方,年头又久,也不知道要如何精心伺候,才能让我等异代之人赏玩?”赵珰招眼看向郓王,扯出一丝状似温和的笑意。

赵琰啊赵琰,想要献媚讨好,也要把自己的手擦得干干净净才是。

郓王神色不动,朝太后笑得讨巧:“娘娘,五姐所言不虚。这夜光枕乃是沙洲的胡商带来的,说是要藏在不见一点水的地方。郓城多雨,这可真是为难儿臣了。好在有巧匠献策,如今,那宝贝可是万无一失了。”

“七哥从小雅好古物,千金万金都不吝惜,必然是高筑台阁,才能保着宝贝稳稳当当了。”赵珰轻笑,花冠上的珠钗步摇叮叮当当响作一片:

“哎呀,儿臣得闲,就爱让人讲讲这些新鲜事。娘娘有所不知,七哥修筑的塔,高耸入云,十里之外都看得见呢。这塔共有九重,每一重都着人刻了佛经故事,又日日焚香,请了高僧大德,前来护持。

夜间宝塔顶上光芒万丈,塔下亮如白昼。不止佛门信众日日参拜,那城里点不起灯的读书人,夜间也都聚在塔下看书作诗呢!”

“如此,倒是功德一件。”卫太后轻轻拍了拍郓王的手,话锋一转,“只是七哥儿,国朝初立,陛下力主轻傜薄赋,保存生息。

你可知,前朝皇帝崇奉佛法,于京师多筑宝塔,京城佛寺三百,佛塔九十余尊,高僧大德共五百余人,挂单僧人更不计其数。上好佛法,朝中内宫亦从之。外邦人来此,见朝中三省之长,内宫命妇之尊皆能颂经,惊异有加,称其为香象佛国。

宝塔高耸入云,固然昭显天家恩德;可筑塔之时,塔下亦然白骨如山。”

“娘娘,娘娘。臣,臣只是,只是……臣知错了!”

郓王扑通一声跪下,藏在宽袖下的手紧紧地攥成一团,青筋暴起,纵横交错,指尖被掐得惨无一丝血色。他只觉头脑一片嗡响,口舌剧烈地发颤。

周国长公主还在火上浇油,她轻轻扯起胭脂色的宽袖挡住了嘴角的笑意,顾盼生姿间,恍若三月盛绽的桃红:“郓王豪掷万金,只为了这一尊塔。儿臣听了那商人的话,真是心惊胆战,几夜都睡不着觉。

郓王,娘娘对你爱护有加,而你打着贺娘娘千秋之名,行搜刮百姓之事,你可还对得起娘娘的教导么?”

“儿臣知错,儿臣知错!娘娘,儿臣只是想着,如今物阜民丰,娘娘千秋,属地百姓也要同沐娘娘恩泽,为娘娘尽上一份心……”

“糊涂啊!”卫太后别开脸去,“你修筑宝塔,朝中多有弹劾,民间物议如沸,人人皆言你有伤天和。你打着哀家的名号筑塔,哀家又如何能安享千秋!”

郓王不住地叩头,很快,前额便红了一片。卫引钟淡漠地放下手中的茶盏,铜壶里的沙漏一滴滴落下,这一切都与她没有关系了。

我不过是一个彰显太后恩德的物件,她如是想。

郓王的内裳早就被汗水湿透。可他只能忍着——太后不发话,他便不敢起身。

终于,太后轻叹了一口气:“塔既已修好,再拆毁也是无端伤民。你可遍搜儒经,存于塔中,供给纸币,使诸生随时抄录。你速速去办。”

郓王如蒙大赦,赶忙应了一声是,退了出去。太后不放心,又叫住他道:“求经的时候,不许强抢,派你王府属官前去抄录就是了。”

“儿臣谨遵娘娘教诲。”

郓王退了出去,长公主立刻收起笑脸,老老实实地垂着头:“娘娘,儿臣知错。”

“哦?你又错在何处呢?”

“儿臣不应该在大庭广众之下与衡阳郡主相争。”赵珰低声道,“只是她实在是太可恨了些——这小丫头背靠皇后,竟然给钟姐儿灌苦汤子!”

“那苦汤子,太医说了不好的没有?”

“这,这倒是没有。但明眼人都知道,那就是皇后折腾人呢!”

“你折腾前头驸马的时候,手软没有?”卫太后喝断赵珰的声辩:“没有,那就是皇后恩德浩荡!你不谢恩,反倒是同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斗嘴,真是愚不可及!”

“儿臣就是看不惯他们那副样子!皇后防她跟防贼一样……”

“好了,好了!衡阳郡主为什么在皇后那里端茶倒水,你还不清楚吗?自己做下来的孽,旁人不搭理你,你还好意思威逼一个毛没长齐的丫头!哀家略想一想,都觉得难为情!”

终于,赵珰脸红了,她嚅嗫着,支支吾吾道:“儿臣也只是说说而已。”

“五姐儿,你日后少说些话,也算是让我少操点心了。”卫太后拧着眉,对卫引钟招了招手:“好孩子,这几年,你受苦了。”

“山中清净,臣妇怡然自乐,又有娘娘照应,并不受苦。”

“回来了就好,左右你还年轻,哀家与你爹爹,自然会好好补偿你。”

补偿?卫引钟冷笑一声,她还没落脚,娘家开始耳提面命,要她好好照料表妹了。卫太后见她神色倨傲,还待再说,却被中官尖细的声音打断。

“官家来了。”

年轻的皇帝着了一身象牙白江水海牙团龙长袍,戴着幞头,疾步而入,声音疏朗而萧瑟:“娘娘,朕有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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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东流去
连载中邝封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