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晏禾坐在窗前,眉眼低垂着,落在镜中的容颜峨眉婉转,楚楚动人,那一双眼却好似凝了一层霜,看什么都是冷冰冰的。
瑜珥正为她梳妆,不时留意着她的神色。
见她又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模样,犹豫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劝道:“小姐若实在不想见她,我去将她打发了就是,没得影响了心情,得不偿失。”
江晏禾回过神,轻轻抬头,顿了顿,慢声道:“去见见也好。”
其实她也好奇周倩娘来寻她的缘由是什么。
平日里周倩娘在芳华苑深居简出,无聊时自有裴容相伴,初时江晏禾为了自己眼不见心不烦,早已用她行动不便为借口,免了她的请安,像是这样主动来澄心苑求见她,还是头一遭。
穿戴整齐后,瑜珥扶着她去了中堂。
越过门槛,江晏禾一眼便看到那道身影。
周倩娘的模样是很好辨认的,因为她相较正常人有一个奇异之处,像此时,她并不是立在中堂,而是坐在轮椅上。
也许是听见了她行来的声音,周倩娘让丫鬟将轮椅正过来,轮椅咕隆隆在地上转了一圈,轮椅上的人才与她视线相接。
周倩娘容貌清秀,眼里很有几分灵气,因为有孕,身子丰腴饱满,脸上也圆润许多,山中女子在凉王府娇贵地养了半年多,身上也多了几分福贵之气。
见到她来,周倩娘便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江晏禾放低目光,视线落到她裙裾之下。那里,只有一只绣花鞋露在外头。
周倩娘少了一只脚。
江晏禾起初见她时,也被她残缺的模样吓了一跳。
她的右腿是从小腿腹那里截断的,下面是空荡荡的裤腿,由于无法行走,平日里只能坐着轮椅,让人推着才能行动,所以她常常带在芳华苑,并不出门。
至于那条残缺的腿,据说是保护裴容时被歹人所伤。
当年裴容外放川南隋县,隋县多山匪,百姓被骚扰得苦不堪言,裴容身为一地父母官,自然要为百姓扫除匪患,还隋县清明太平。
足足两年的光景,裴容才将盘踞在隋县周山的匪贼一网打尽,可在收网时,还是叫他逃走了一个匪寨的二当家。
就是这个人,在向裴容复仇的时候,意外砍下了突然冲过来保护他的周倩娘的右脚,让她从此变成了一个残疾,仰赖外物才能行走。
据说裴容原是要娶周倩娘为妻的,不仅是因为她是他心尖上爱着的女人,也是因为要还她这份无以为报的恩情。
只是王妃没答应。
一来,周倩娘只是隋县一个小小县尉的女儿,地位不堪相配,二来,若将来裴容真有望继承爵位,他的王妃不可能是一个残缺之人。
裴容最终听从了母亲的安排,退而求其次,先将周倩娘带回陵京安置,然后为他快快定下婚事,待娶了正室妻子过门之后,再将心上人抬为妾室,如此便可以名正言顺。
于是江晏禾便成了那个倒霉的正室。
因周倩娘对裴容有恩在先,江晏禾就算是有天大的委屈也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若她对她有半分苛待,世人也只会说她恶毒善妒,不能容人。
所以这半年来,江晏禾不愿与她接触。
周倩娘摇摇欲坠地朝她行礼,江晏禾很快收回思绪,看了瑶环一眼,瑶环心领神会地走到那人面前,面色平静道:“姨娘身子不便,不必多礼。”
瑶环的语气算不上恭敬,周倩娘低垂着眼眸,怯怯地说了声“是”,又被丫鬟扶着坐了回去。
她月份大了,加上腿脚不便,只是简单的起身坐下都非常艰难,瑶环肯定不能让她在澄心苑这里出事,特意用脚抵着轮椅,免得她出任何意外。
周倩娘看了一眼瑶环,藏在阴影里的眼闪过一抹讥嘲。
江晏禾在主位坐下,不欲与她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周姨娘有什么事吗?”
闻声,周倩娘抬头看过来,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眼圈便红了,她掩着袖口抵了抵眼角,开始低声哭了起来。
澄心苑的人见此都有些惊讶,不知她在委屈什么。
江晏禾却知道她绝不是过来哭的,只是厌烦她有事不说事,先做出低小卑微的姿态将她架上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欺负她了。
“姨娘,你有什么难处先告诉夫人,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只一味哭,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待夫人?”瑜珥蹙了蹙眉,语气不满地替江晏禾教训道。
在她们眼里,周倩娘占尽了大公子的宠爱,让小姐受了无数的委屈,流了无数的泪,她家小姐还没说什么呢,她有什么好哭的?
澄心苑的人对周倩娘都没什么好脸色。
周倩娘被一个丫鬟训斥,脸上也不好看,哭声顿时小了几分,沉默过后,她忽然扶着轮椅站起来,她身边的小丫鬟很是机敏,像是早就知道她的意图,忙上手扶着她,两人一起跪地。
“夫人,妾身知道自己身份低微,配不上大公子,若不是耽于恩情,大公子根本不会纳我为妾……妾身没有别的奢求,只希望能给大公子生下一儿半女,留个念想,在芳华苑默默念着他就好,能不能求夫人放过妾身,不要把我放出府去随意配人?”
她一口气哭诉很多,大多是自贬,直到她最后一句话……
是裴容跟她说什么了吗?
那日的话,不过是江晏禾逼问他真心时随口一提,她从来没指望裴容真的能将周倩娘送走。
至于配人再嫁,那更不可能,周氏肚子里还怀有孩子,让王府血缘旁落的事,便是王妃也不会答应的。
王妃肯留下她,很大一部分原因出于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凉王府子息单薄,所以格外看重子嗣,不然也不会在她嫁入凉王府半年后便开口催她,原是没什么必要的。
“大公子是怎么跟你说的?”江晏禾不知道周倩娘是不是添油加醋了,拧着眉问道。
周倩娘跪在地上,嗓音因哭过而有些低哑,怯生生地回着:“妾身不怪夫人,一切都是妾身痴心妄想,夫人乃是容哥明媒正娶,身份高贵,怎能为了妾身一个残缺之身和离呢?妾身从未想过要跟夫人争什么,只求夫人别赶我离开,以后妾身一定在芳华苑安分守己,保证不踏出一步,还望夫人成全!”
她不曾明说,却又把一切都说明白了。
江晏禾脸色有些难看。
良心是一把利刃,世间难得两全法,周倩娘如今把事情搬到台面上去说,她才发现自己居然毫无退路。
她是没理由赶走周氏的,她无错处,于裴容又有大恩。
这半年来周倩娘从未以恩情相挟,可是她只一句“残缺之身”便能将她推至风口浪尖,原来这恩情不是不能利用,只是还未到时机罢了。
而如今,便是那个时机的到来吗?
江晏禾望了一眼她跪得歪斜的身子,由于缺了半条腿,她不能跪得方正,便更显得无助可怜。其实她与裴容这样与天大的恩义牵绊,旁人是插不上话的,舍命救郎君,写到画本子里也是一段佳话,郎情妾意,最是美好。
但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这重逾山的恩义,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自私地想,周倩娘救的是裴容,又不是她,她要为了全一个好名声,一辈子含混过去,忍受这样随时会被排除在外的人生吗?
明明她也没做错什么。
幼时寄居楚氏,她想吃桌子上的糖糕,被舅母一把挥开手,说她没规矩,而表兄表姊们上前哄抢,舅母只会含笑说“慢点,别急”。归家后,她既得不到罕见难寻的红玉,也没有哄人欢心的面人儿,兄长对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你要让着妹妹”。
如今出嫁从夫……依然如此。
江晏禾这好无趣的前半生,和一眼望得到头的后半生,就如一根枷锁般牢牢套住了她的脖子,她想要呼吸都喘不过气。
良久,她才开口:“你起来吧。”
周倩娘哭得红肿的眼睛抬起望着她,她比江晏禾大两岁,若出身再高些,说不定正室夫人的位子也能做。
但这样的话也只敢在心里想。
她柔柔弱弱地向前伏了伏身:“夫人若不答应,妾身宁愿长跪不起!”
江晏禾耐心告罄,起身道:“你的去留,由大公子做主,与我无关。”
周倩娘还想再说什么,江晏禾已经转身回了内室。
隔了一会,瑜珥过来回话,说周倩娘跪了一刻钟便起身回去了,江晏禾知道她不会跪太久,只是过来求她一个态度,顺便将此事放在明面上,她若为名声考虑,就该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不能给她委屈受,更不能赶她走。
她那条残缺的腿,便是行走在这王府里最好的利器。
果然,午间王妃便派人来传话,让她去合岁堂走一趟,江晏禾知道是为了周倩娘的事,没有耽搁,到了合岁堂,王妃拉着她的手,苦口婆心劝道:“周氏左不过一个妾,身份地位永远也越不过你去,她那副样子,也不会时常招摇到人前碍眼,你便当她是块死物,何必管她?”
江晏禾喉咙泛苦,连假笑都维持不来,王妃看了也有些心疼,软了几分:“待她生下孩子,我再与大郎说说。”
其实江晏禾现在要的已经不是这个了,她摇了摇头:“母亲,不必了。”
“这是我与夫君之间的事,还是由我与他说吧。”
王妃见她表情坚定,还以为她是想通了,便没再多问,正当这时,有人来通秉,说老王妃毛病又犯了,两人便去了老王妃那里,安抚像孩子一样的老人一直到傍晚。
老王妃睡着后,王妃朝她挥手:“你回去吧,这一日也累了。”
江晏禾敛眉退下,回去时天色几近墨色,回澄心苑要穿过一片小竹林,瑶环掌灯走在她前头,时时叮嘱她小心脚下。
她心里装着事,没注意前面,瑶环停下脚步她都未发现,不小心撞到了头。
江晏禾吃痛,捂着额头轻揉时,忽然听到瑶环朝前方不知哪处唤了一声:
“二公子。”
忘定时了[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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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四大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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