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皆知,万涯宗出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清净峰弟子沈羡于掌门大选当日,起业火,舍己命,焚尽孤净峰修炼禁术之人。
第二件,清净峰长老玉泠于孤净峰长老凌绝内室,翻出了其残害无辜百姓与万涯宗弟子的证据,证实了凌绝率座下弟子杀害清净峰诸人之事。
第三件,孤净峰首徒林溯于继任掌门之前,离开万涯宗,一年来音讯全无。
玉泠细细擦拭长虹剑和惊鸿鞭后,目光落在了一旁的玉伞上。
她缓缓撑开玉伞,将其斜放在窗户下的长桌上,保证温暖的阳光能照射到玉伞上,继而又轻轻一叹。
小羡身陨那日,她第一次知道,林溯也是会哭的。
莲瓣合上,火焰的温度从缝隙透出,她和林溯拼命施法,双手烫得通红,但也瞥不见小羡一丝容颜。
凌绝等人的惨叫声迭起,小羡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坑过一声。
林溯咳出的血落在白衣上,像一朵朵绽开的红梅。
往日最严整的孤高师兄,披头散发,跪在莲台旁,满脸泪痕。
她当时耳边嗡嗡得厉害,只记得林溯来来回回反复着两个字。
他说“错了”。
林溯最后是修为耗尽倒在莲台旁的,他倒下后,小羡的玉伞从莲台的缝隙中滚落,自己迅速将其抱在了怀里。
伞骨尽在,上面还沾着小羡的血。
刹那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带着玉伞匆匆离开。
林溯是在三日后醒来的,他发未束,冠未戴,便跌跌撞撞跑来了清净峰。
“他在哪。”林溯苍凉的双眼在见到她后燃起了一丝希冀的光,“求你告诉我……”
“他死在莲台上了。”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你不是亲眼见到了吗?”
“我不信他没有后招,我不信他就这么死了,你和他……一定还有什么约定对不对?”
“后招?”她瞪着林溯,轻蔑一笑,“你以为召业火、杀你师尊,是什么容易轻松的事吗?他豁出一条命去,才让清净峰诸人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才让你们孤净峰的恶行显露于众人面前,如此艰难,他哪里还能为自己留下后招!”
“他没有后招,不也是拜你所赐吗?”
林溯面上的惨白又添了一分,她却痛快极了。
“你是孤净峰首徒,师门上下行如此禽兽之事,你却毫无察觉,不是盲目相信你那师尊,便是守着自己的骄傲与判断,不肯听沈羡与我一言,高高在上地指责我清净峰尽是些修习散漫之人。”
“你与沈羡定情,他蒙此锥心之祸,你却弃他而去,称自己分不清情爱与欲念,还要将他的喜欢盖棺定论为仰慕,践踏他的真心。”
那些日子,自己虽在水中修养,可听力尚在。
“无论是作为师兄,还是作为爱人,你都失败透了。”她陡然抬臂,“出去。他若魂魄回归清净峰,定然不想看到你。”
“你还能为他做的,就是让他死后得一片安宁。”
林溯垂头半晌,什么都没有说,缓缓走了出去。
再听到林溯消息,便是清净峰新收的弟子禀报说,新掌门不见了。
掌门衣冠被整整齐齐地放在林溯房间内,房间内唯独少了青月剑和一盒药丸。
瞧见林溯那日疯魔样子的人都心中了然,他纵使人在,心也不在了。
林溯行在各州各城,脑海里全是沈羡的声音。
“我同师兄师姐们下山游历,第一次除妖是在梧州城。”
“栗州城郊有一道‘千里瀑’,壮观宏大,我曾在那处自创了套‘逝水剑法’。”
“当年在庆州有一只魇妖,常在梦里摄人心魄。我也曾中过他的招,梦里,师尊与师兄师姐离我而去,我和你恩怨相对。”
一滴泪顺着鼻梁,滴落在地图上,林溯抚摸着庆州那点图标,满心满肺地疼。
当年沈羡说出这段话时,是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里。
清冷的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纱帐,停留在沈羡脸上。
桃花眼中的那片水雾溶在月色中,林溯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只是个梦罢了。”
他用手掌蒙上沈羡的双眼,俯身贴在他的耳畔。
“我在你身边,夜夜都会是好梦。”
可如今呢……
过往多少日子里,他遥遥望着清净峰,却未想到沈羡会夜不安枕。
玉伞的反噬让沈羡昼夜难安,痛丧师尊同门的窒息感每夜都在梦中重演。
意识恍惚间,沈羡有没有想起昔年自己的那句话。
是怎样的失望,怎样的灰心,才能让沈羡连恨自己都不肯。
“林溯,何必呢。”
这是沈羡唯一留给自己的话。
卷起地图,借青月剑划破手掌,他沾血画了个符,向梧州飞去。
沈羡魂魄消散,若尚有痕迹在人间,必会流连于生前所历之地。
能集得一分一毫,便有再与沈羡见面的希望。
他亦想走一走沈羡走过的路,细细描摹沈羡的容颜。
毕竟……他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沈羡。
他只知沈羡天赋异禀,道心纯粹,可不懂他的决断,他的坚持,更不懂他的真心。
他踏遍数地,每到一处,都是满怀期待,在一草一木,茫茫人海中寻沈羡魂灵。
可离开之时,常常是一无所获,连风也比来时更萧瑟凄凉。
每临近一个新地方,希望便一点点增加;每将要离开一处,希望就一分分破灭。
循环往复,林溯在这样的日子里,时而觉得沈羡还在,时而相信沈羡已经死了的事实。
以血画符,他的面色越来越苍白,有时候擦着青月剑上的血迹,忽然觉得,死亡是否也是能与他重逢的方式。
“仙长哥哥,你来自万涯宗吗?”
“从前,也有一些会仙法的哥哥姐姐们来此,其中最好看的哥哥说,他们是万涯宗的弟子。”
当年沈羡在庆州魇妖手下救下的男孩扯着他的衣角问道。
“对。”林溯俯下身子,想象着沈羡抚摸男孩头的样子,“我与那个……最好看的哥哥是师兄弟。”
男孩喜笑颜开:“那你能不能帮我给他带句话?”
“再过几年,我去万涯宗寻他,拜他为师,跟他学艺,以后同他一起斩妖除魔。”
林溯愣住了,许久后,他挤出了一个笑容。
“好。”
“我……我……跟他说。”
泪珠滚落,林溯在男孩的面前,泣不成声。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庆州城,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秋风吹起他的发带与衣袂,他第一次觉得天地如此广阔,也第一次觉得广阔天地间,无处可归。
可这不过只是短短一年,漫长岁月,还会有多少个春去秋来,没有沈羡相伴。
又两年,他一路斩妖除魔,专往些奇人异士隐居之处寻复活之法,可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
业火之下,身死魂消,连转生之机都不会有。
去阴曹地府,也见不到沈羡。
三载过,鬓边鹤发已生,林溯觉得无穷无尽的痛苦向自己袭来,并无解脱之处。
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回到了万涯宗,至少在清净峰上,他能看到沈羡生活过的痕迹。
或许助玉泠重振清净峰,是沈羡希望看到的。
或许撑起一个不再藏污纳垢的孤净峰,是他能弥补过错的方式。
当他御剑直抵清净峰时,已颇具威严的玉泠瞬间慌了神色。
“你怎么来了,清净峰不欢迎你。”
林溯早料到她会有此语,面色未变,恭敬一礼。
“玉师妹,我想尽我之能,助清净峰重回巅峰。这既是我的赎罪之心,也该是……沈羡的愿望。”
“清净峰不需要你。”玉泠听到沈羡二字,冷笑了一声,“你总是要替他做主,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可有想想他的感受。”
“你走吧。”
玉泠讨厌他不奇怪,可如此着急赶他走……
“师姐,今日吃蘑菇炖鸡好不好?”
一道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此刻的寂静,林溯猛地抬眸。
沈羡挽着袖子,捧着一筐蘑菇,慢悠悠从屋内走出。
嘴角的笑意在看到他之后,凝固在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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