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是当世公认的天下第一。
这个名头并非空穴来风。岁寒十岁进入剑阁修行,十五岁突破金丹,二十三岁迈入化神境,是当今大陆上最快抵达化神境的修士之一。而上一个能在三十岁前便臻至此境的,只有他的师父江平礼。
剑阁历代掌门皆修无情道,斩断七情六欲。剑阁掌门兼剑圣江平礼,二十五岁时亲手提剑斩师弑兄,成就了自己的无情剑心,成为古往今来的剑道第一人,任凭多少修仙奇才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大陆上,她这个天下第一自是岿然不动,是修仙界所有修士不可逾越的高峰。岁寒二十岁那年,江平礼因一时不察,破境时走火入魔,直接身陨于太平山上,当岁寒赶回门派时,师父只剩下一堆白骨,静静地躺在清心洞中,旁边还放着她的酒壶和烟枪。
师父仙化后,岁寒在这世上更是无牵无挂,比江平礼更快地修成了无情道。他连续十年夺得仙盟大会龙虎榜的榜首,巅峰之时十大门派的弟子们联手,试图将他拉下神坛;而岁寒面对他们的合攻,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于紫禁之巅连续迎战五十六位高手,决斗持续三天三夜,竟无一败绩,在民间被人们争相传颂,一时间是风头无两。
岁寒五十岁时,似乎是厌倦了接二连三的挑战者们,对外称闭门谢客,实则偷偷下山游历。彼时人间各国正相互攻伐,民众流离失所,所到之处哀鸿遍野、饿殍遍地,战火如同车轮般无情地碾过所有人的背脊,在无数的尸体之中,岁寒看见了一双如同炬火般明亮的眼睛。
于是他停下脚步,站在那一对母子的面前。十五岁的逄衍躲在他母亲的怀抱中,岁寒不用靠近就能知道他母亲已经死了,此时拥抱着他的只是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在这数九寒天中,如果逄衍没有遇到岁寒,他也会和自己的母亲一起死在这条前往都城的大道上,被路过饥肠辘辘的野狗们分食。
岁寒向逄衍伸出了手。他的手苍白纤细,没有任何冻疮和灰尘,逄衍迟疑地走近他,他脏兮兮的手弄脏了男人白色的袍子和袖子,岁寒却毫不在意。
他单手将逄衍抱起,从衣袖的乾坤袋中拿出一把纸伞,伞面遮住了向逄衍吹来的风雪,也遮挡了他回头望向母亲尸体的视线。那年,这片大陆上度过了这个时代最漫长的冬天,有国家灭亡了,又有国家兴起,人们在被战火吞没的土地上重新修建家园,而逄衍成为了岁寒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徒弟,太平山上终于有了新的气息。
岁寒提前结束了自己的游历计划,他将逄衍带回剑阁。太平山脚下有一座寺庙,里面住着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逄衍刚来太平山时,山脚下还是老和尚在扫地;他第一次下山游历,扫地的是年轻的小和尚;待到他第三次夺得龙虎榜榜首的位置、从外面游历归来时,山脚下扫地的小和尚,也变成了佝偻着背的老和尚了。
逄衍对着老和尚打了一个招呼,对方点了点头。他踩着堆满落叶的台阶,拾级而上——从太平山山脚到山顶共一万两千级台阶,他走这条路走了二十年,自是轻车熟路,半柱香的时间不到,逄衍便回到了门派之中。
他一进门便大喊:“师父!”
没有人应答,逄衍左看右看,赶紧跑向清心洞,果不其然,岁寒正就盘腿坐在里面。逄衍走到师父的跟前,乖乖地跪坐下来,他的佩刀龙雀被他放在脚边。
清心洞里最是安静。他对着面前的男人,端详着许久不见的岁寒的容颜,轻轻地叫了一句:
“师父,我回来了。”
“嗯。”岁寒睁开眼睛。三十年过去了,岁寒的模样和逄衍第一次见他时没有任何变化,仍是剑眉星目,风姿清绝,只是头发长长了些。“此次下山可有所收获?”他问弟子。
“收获颇丰。”逄衍笑起来,脸上出现两个小小的梨涡。他开始讲述他在山下的所见所闻,从如何寻找恶灵痕迹到如何陷入险境,而他又是如何急中生智蛇打七寸般地擒获作恶多端的恶灵,他讲了整整两个时辰,就连中间吃了什么午膳都要和岁寒讲个一清二楚。岁寒对他的话多早就习以为常,从来不打断他。
“那镇子上的酸梅汤甚是好喝。”逄衍说,“来日若有机会,弟子一定要带师父您去尝尝看。”
“师父最近一个人在太平山,可有想弟子?”他低下头看着岁寒腰间佩戴着自己给他编的同心结,低声道,“弟子日日都在想念师父。”
岁寒的睫毛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终于抬起眼来直视着逄衍,他许久没有如此仔细地观察这个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子。初见逄衍时,他的个头尚不及岁寒的下巴,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孩子就突然长得比他还要高大了,长成了俊秀的青年,和逄衍走在路上时,连岁寒这种无情道也能收获女修们痴迷的目光。
是时候了,他想。
岁寒伸出手,他轻柔地将逄衍的头发拨向耳后,而弟子用和往常无异的温顺目光看着他,眼中带着惯有的依赖和一丝隐秘的期待。
“如今,为师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教你的。”岁寒缓缓开口,他一字一句道:“逄衍,你已出师。修无情道,需断情绝爱。”
“今日,你便杀师证道吧。”
岁寒眼睁睁地看着弟子的目光从崇拜到羞涩,再到恐惧中带着不可置信。逄衍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摇头:“不……不可能!师父,您说什么?我怎么能……我怎么可能对您下手?!”
“你能。”
岁寒抬头看着弟子的眼睛:“历代剑阁掌门之位都是这样传承下来的,当弟子长大后,师父就要为他的无情道做出献祭,为师的师父、也就是你的师祖,她也是这样为我做的。”
“来吧。”他将龙雀塞到逄衍手中,“杀了我,你离大道就只差这临门一脚了。”
“逄衍,你会成为一名比我更优秀的修士。”他温和地看着自己悲恸得不能自已的弟子,目光犹如利剑,深深刺入逄衍的心中,“也会成为一名比我做得更好的师父。”
“我不要!!”逄衍猛地甩开手,龙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他泪如雨下,近乎崩溃地低吼,“我不要当什么更好的师父!我不要杀您!师父……我……您对我,难道这么多年,就真的没有一丝一毫……除了师徒之外的感情吗?!”
眼泪划过逄衍年轻的脸庞,滴在岁寒的手背上,“您深夜为我掖被时、为我洗手作羹汤时、为我疗伤时……甚至、甚至是为我讲述那些男女之事……难道您为我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我是您的弟子吗?”
“为人师者,做这些不都是应该的吗?”岁寒歪了歪头,露出几分疑惑来,像是不知逄衍为何会如此激动。
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最后一句:“你不必为此介怀,师父是心甘情愿被你杀死的。”
半晌,逄衍终于举起了他的刀。
巫刀龙雀,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被人锻造出来的,它上一次出现在世间是被一个神明握在手上,祂阻止了人族的覆灭,最后陨落在这片广袤的大陆之上。他的眼睛变成了北方的离海,左右手化成妖族栖息的森林,腹部是人族赖以生存的良田,脚踏入了深不见底的无间地狱,五脏六腑化作五山六洞,是修仙者们修行的好去处。这把刀是岁寒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为逄衍寻得的,逄衍仍记得那天晚上他从睡梦中惊醒,推开窗户,月光皎洁如水,洒在他的被褥之上,而岁寒坐在坐在月亮之下的榕树上,逄衍明明想叫一声“师父”,不知为何,却怎么都无法开口。
深夜中,坐在树上的师父眺望着他已经看了近百年的太平山的景色,只留一个背影,风将淡淡血腥味吹向逄衍——他知道师父定已发现了他,于是他将窗户合好,躺回自己的床上。
不知何时床上突然出现了一样极硌手的东西,他撩开被子一看,一把刀就躺在他的手边:此刀身窄而直,通体呈毫无杂质的黑色,任何光线照到它身上,都像被它吞噬了一般,深红的纹路在刀面上流动着,像一潭血红的湖。
这是一把好到不能再好的刀。逄衍将它握在手中,沉甸甸,宛如师父对他的爱。时至今日,逄衍已经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对师父的感情从最单纯的师徒之情到有了非分之想,每日他看着静坐在自己面前的师父,心中总是想,若是能够与师父这样永远相伴,他愿意一辈子都将自己的情意深藏于心底。
“逄衍,若是你不杀我,那我就要杀你了。”见逄衍握着刀却迟迟不行动,岁寒催促着。他的佩剑泠月出鞘,在空中划出一道白色的光圈,剑锋直指逄衍的眉心。
“师父……您当真要这么狠心吗?”逄衍哑声问道。
“我给过你机会。”岁寒说,“祖宗之法不可变。”
“那师父,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务必真心回答我。”逄衍死死盯着面前男人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他几乎是悲切地问,“您那么多年……对我就没有一丝一毫的、除师徒之外的情意吗?”
眼泪从弟子的眼睛里掉落下来,打湿了逄衍美丽的脸庞。面对泪眼婆娑的逄衍,岁寒仍是不为所动,几乎是逄衍话音刚落,他就已经点了头:“对。”
“我对你,只有师徒之情。”他道。
逄衍突然大笑起来,岁寒看着他,仍是面无表情。“也对。”他凄然道,“师父是天下第一,修无情道的奇才,凡人的感情于师父而言自然是累赘。现在师父也要赶我走了。”
“我自是亲手杀不了师父的,若师父真要我如此,还是师父亲手将我逐出师门后,再杀了我吧。”逄衍的声音带着决然的冰冷,“我,恭候师父。”
随着逄衍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他就如一缕青烟般扭曲、淡化,瞬息之间便消失在了清心洞中,只留岁寒一人在太平山上。
良久,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收起泠月剑,站起身来。已经近三十年未出山的岁寒久违地离开了门派,下山去寻找离家出走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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