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出院后没多久又到了爸爸化疗的日子,这次他一个人去医院,全程自己照顾自己。
每天化疗输完液,他就在病床上坐着缓一缓,然后独自去医院附近吃饭。
虽然很幸苦、很困难,但爸爸全都坚持挺过来了。
一转眼就是十月了,爸爸照常要去化疗,妈妈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所以基本上还是爸爸自己一个人在医院。妈妈陪爸爸办了入院,把他安顿好了才回家休息,有时间她也会去医院看看他。
化疗期间除了输液外还要配合着吃药,爸爸称这个为“癌症药”,医生平时会提前发药,可是这次药没发多久就被收回去了,妈妈早上一来病房就听爸爸在闹脾气,骂骂咧咧的让妈妈去找医生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些没能跟爸爸说的话,医生都告诉了妈妈。
爸爸后腰上的脓包七月回县医院就开始破洞流脓水了,这几个月情况越来越糟糕,伤口破得更大更深了,脓水散发着恶臭味,戴着口罩都能闻到,好像所有的东西都在默默腐烂,妈妈说九月就有人反映脓水太臭了不愿意跟爸爸一间病房。
给别人添麻烦、被别人嫌弃的感觉并不好受,更何况爸爸一辈子都爱干净,他每天都在清理自己的脓包,勤消毒,勤换纱布,只要流脓就立马用纸擦干净,纸一卷一卷的用完,今天妈妈也刚从家里给他拎了一提卷纸来医院。
听到爸爸说癌症药被收回去了,妈妈赶紧放下纸去找了医生。
医生说给爸爸检查脓包差不多快“贯穿”了,现在肚子前面也开始破洞流脓了,而且流出来的液体也越来越臭,他们怀疑是身体里的肠子破了,流出了排泄物之类的东西,总之情况很糟糕,怎么输消炎药也不见好转,这个洞只会越来越大。
而且爸爸抽血化验的结果也不好,各项指标已经低到他们也不敢用药了,跟肿瘤医院之前让我们回家时说的一样,说再化疗下去身体会承受不住的,所以他们才把发给爸爸化疗吃的药收了回来。
类似的话妈妈六月底就听过,很快听懂了医生的潜台词,“是要让我们回家的意思吗?”
医生叹了口气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沉重惋惜,“我们也没办法了,回家后他有什么心愿都尽量满足他吧。”
“六月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奇迹——
原来我们一直生活在奇迹里,天边灿烂一片的火烧云晚霞已然是奇迹本身。
妈妈心里很清楚医生这样说代表着是真的没其他治疗方法了,她垂下头沉默了会儿才起身跟医生道谢,拖着无力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病房。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跟爸爸说的,也不知道爸爸是怎么接受的,他们最后收拾东西回家了,再也没有去医院。
这些事我都是从电话里听到的,好像自从爸爸生病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不好的消息冒出来,我们紧提的心一次次被敲打,我们一次次被推入更黑的深渊。
或许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有一定的缓冲作用,又或许是因为收到的坏消息太多已经麻木了,我哭完后接受了一切。
我并不把这当做终点,只要还活着,那再坏的消息也不是最坏的结果,医生说爸爸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奇迹,尽管深陷悲伤里的我做不到感恩,但我深深记得这就是奇迹。
2022年下半年的教资笔试安排在10月29日,我之前就报名参加了,但教资是爸妈希望我考的,并不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一直很抗拒,觉得自己不适合也不可能做一名教师。
爸爸生病之后,我忽然就改变了想法,推翻了过往坚定的抗拒。县城并没有什么我本专业能从事的工作,教师是相对来说每个地方都有的岗位,如果想陪爸妈回来找工作的话,有个教资机会应该能多一点。而且这也算是爸爸的一个心愿,所以这次我是发自内心想要考到教资的,那不是被迫参加。
可以说,十月底的教资笔试比九月初的期末考更重要,因此我依然没有请假回去,妈妈也坚持说让我考完试再回家,说她会在家陪爸爸的,有什么情况也都会及时告诉我。
于是我就这样,一边努力地学习准备考证,一边和妈妈通电话了解爸爸的状况。
爸爸回家后天气转凉,妈妈在家烧了火炉取暖,床上不够暖和,她就把我们在医院陪护时睡的折叠床拿出来架在火炉旁给爸爸睡。
他每天都用剪刀裁纸,剪成一节一节的方便拿取擦脓水,还让哥哥给他买了造口袋,也就是可以收集身体里流出来液体的袋子。尽管知道爸爸的伤口不平根本用不了造口袋,但哥哥还是听爸爸的话给他买了。
买来后爸爸先往腰上缠了束腹带再系上造口袋,这样明明什么也流不出来,他还戴着傻乐,妈妈说这个时候爸爸已经有点神智不清了。
住在老家的叔叔们听说这事后坐车来家里看望了爸爸,其中有跟他吵架还没和好的三叔,具体是什么矛盾说起来太复杂了,反正闹得很僵,爸爸生病后他一次也没来过。应该是担心留遗憾,三叔主动来找爸爸道歉说和了。
看见三叔来家里,一直卧床的爸爸高兴地坐起身到桌边和他们一起吃饭,嘴里的话乱七八糟,说什么他宣布给三叔一个官位,同意三叔做大官之类的话。
大家把眼泪往肚子里咽,点头应和着胡言乱语的爸爸,他说的话越奇怪,大家就越难过。
最后爸爸跟三叔说,以后奶奶就拜托他照顾了。我爸是家里的老大,二叔年轻的时候出事故去世了,除开他们,剩下最大的就是三叔了。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爸爸一定是清醒的,三叔悄悄扭过头抹了把眼泪。
我回想了一下爸爸在清醒状态下跟我说过最后的话是什么,应该是让我好好考教资。
再后面是爸爸跟我说他梦到我的舍友偷拿我的纸巾用,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他这个梦是什么意思,以为他是在说胡话。
后来我才读懂,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擦脓水的纸巾,他梦到舍友拿我的纸巾代表着他担心我和舍友们关系不好。这件事我是在爸爸的葬礼上才明白的。
十月二十多号,哥哥请假回家了,这意味着爸爸的病情严重到了哥哥也不得不回家的地步。得知哥哥回家后,我也待不住了,担心真有什么事,连回去的飞机票都看好了却又被妈妈叫住,让我再坚持几天把试考完。
妈妈深知我在害怕什么,她向我保证,绝对不会隐瞒我任何事,假如发现爸爸快不行的话一定会联系我,让我赶快回家。
想起爸爸最后对我说的话,我忍住了回家的念头,坚持着继续学习,一心祈祷爸爸能好好的等我考完试回家。
在这期间,妈妈找来了叔叔们商量给爸爸买墓地的事,他们说奶奶还在老家,决定把地买在城里。
哥哥跟住在城里的舅舅去看地那天被爸爸察觉到了,我们家跟舅舅也有些过节,爸爸在家破口大骂着说,“我还很清醒!你们都以为我要死了是吧?我死不了!而且我就算是死也不要你舅帮忙!”
妈妈说临终前说的话很灵,爸爸去世那会儿舅舅刚好动痔疮手术没办法来,真的应验了爸爸说的不让他帮忙。
这些也是后来发生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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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2022年10月13日
最近几天我总是会想。像老爸一样生活一天是什么样的?腰上是一直流脓流大便的伤口,臭味和脏感时时刻刻粘在身边。动到身体的话,伤口就会撕裂的痛,对死亡的恐惧和疼痛整宿整宿压着睡不着。因为什么也不能做,所以会频繁地回想从前,只有这样才不会被无望的未来淹没。
人不是总得靠着什么念头才能活下去吗?对生活的期待、对未来的憧憬之类的。可是如果什么也看不到呢?老爸是靠什么熬过这又脏、又臭、又难忍,痛苦无望的每一天?如果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躺在床上跟永远无法好的伤口一起腐烂,这个时候我会想什么呢?
我一定无法熬过去的,哪怕只是一天,光是听着就浑身冰冷绝望的生活,我只能控制不住地落泪和消极地沉没。
因为换季脸干燥起皮了,所以泪水的咸让整张脸都疼,哪怕只是这样的痛和难过都快让我受不了了,这些却不到老爸承受的千万分之一。
我已经设想了很多次他离开的场景,这4个月以来常常都会哭泣,跟同样忍不住哭泣的妈妈一起隔着电话无力地安慰彼此。很多事是我们都无法改变的,就像妈妈说的一样,我回去了也只能在一旁看着这一切,没有人能分担爸爸的痛苦,但我们都活在痛苦里。
老妈说你要去做你能做的事,过好自己的生活,不能想太多,因为想再多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我得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我一定会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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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9日,一天考三门,考完我和朋友在学校食堂吃了食之无味的咖喱饭,第二天坐飞机回到家里。
死亡的准备,死亡的气息都在十月底沉淀得深厚。
我回来了,爸爸也酝酿着要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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