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风识回到城中,长日将尽,天边晚霞满天,橘红光影镀在青灰屋瓦,活像罩了层光怪陆离的纱。
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回大理寺,只沿御街西行。今日的长街格外热闹,到处是华服少年少女,小摊贩长声吆喝:“莲花灯,买了就有好姻缘!”
他凝目望去,盏盏花灯精美,灯面上勾绘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温馨浪漫。
若有风起,梧桐叶落,闫风识眯了眯眼,眼前的景象渐渐涣散,而脑海深处早已尘封的记忆却霍然清晰起来。
那年也是七夕,他被关在黑沉的偏屋数月后,每日送食的婆婆那一日却始终没有出现,他实在饿得受不住了,只好扒在窗台张望,很意外,平时终日上锁的窗牖竟能打开,他顺着窄小的窗户爬出屋外。
府里阒寂无声,惨淡的黑夜里只有一弯新月,借着迷蒙的月光,他踉踉跄跄,终于寻到了厨房。厨房里还剩了些饭菜,他囫囵填饱了肚子,心中再次生出疑惑。
府里太静了,静得有些骇人。
循着不甚分明的记忆,他摸索着来到一处亮灯所在,那是一方水池,水池里的莲花灯轻轻晃荡,青冥冥的灯光若鬼火幽浮,越过牛郎织女被灯影打照得失真古怪的脸孔,他看到一座幽静庭院,院内没有人,他张口呼叫,许是许久都没有发声,声音晦涩难听,吓得他紧抿住嘴,不过马上注意力就被另一处吸引。他看到,从里屋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个妇人。那妇人发髻凌乱,脸上一行清泪。
他瞪然张大眼,虽然很久都没有见过,但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的阿娘。阿娘……他后退半步,藏在树影下的阴暗里,像一只不能见光的鼠。
阿娘行至水池,幽澜静水照不出她的脸,她只是发狂地用水搓洗着自己,藕色衣衫被水浸湿,湿答答地挂在身上,在地上蜿蜒成一条长长的水痕。屋内油纸窗上忽而晃出一道人影,瘦高欣长,那是……阿耶。阿娘终于停止了动作,她乌黑长发贴在苍白脸上,眼眸却亮得惊人。
她啜泣着,用嘶哑的声音道:“我知道你一直介意,无论我怎么做,它始终是你心头的刺……可是,老天已经惩罚我了,让我生出了那样的怪胎……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待我,为什么还要这样待我……”
“不买快走!”
耳旁响起小贩厌烦的驱赶声。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闫风识定了定神,终收起眼底暗涌的情绪,迈步走开。
到了大油坊巷,天已经全黑下来,今日宁园之行,让他升起了某个离奇的想法,但这其中裹藏了太多的人和事,若想破局,毫不起眼的马用或许会是关键一环。
闫风识一路打听,才终于找到马用歇脚的邸店,但邸店老板却说马用这些时日并不住店里。
店里一个打杂的见有人寻马用,不由觑了眼,道:“你找他?他如今走了狗屎运,不住这里了。有人替他把赌债还了,还给他钱花。前不久,他还神秘兮兮说自己有了更好的门路。噫,谁不知他马用是个无赖子,八成是讹上别人了……”
闫风识眸子一动,问:“不住这里,那他去了哪?”
“这我可不知道,但听跑街的老榔头说,前几天在东面的坊街里看到过他,当时他一身水蓝长衫,穿得人模狗样地进出一户高门府邸。你去东面坊市转转,兴许会碰上他。”
打杂的话让闫风识蹙起眉。东面……世族云集,但马用认识的世族,只有那一个。
他,去过闫宅?
可为何府里的眼线没有消息递来?
但,如果不是闫宅,又是那家?
夜色澄明,疏星影淡,闫风识抬头,只见一弯孤月沉于薄云之中。
赏荷宴后,荷花灯愈贵,有小贩将新进簪花四子绘于莲灯上,个个惟妙惟肖,形容逼真,引得万人争抢。
簪花四子的风采伴着荷风飘啊飘,终于飘进宫闱深处。
赏荷宴隔日,萧娇再次收到入宫召令。萧娇进宫时,宫里到处挂上红绸灯,汉白玉长阶被水冲洗,混可照人。内官领着萧娇小心翼翼往长禧宫走。
萧娇见左右两旁宫人忙碌,不禁问:“今日有何大事?”
内官躬身一笑:“因会稽王不日返回,故陛下特设下家宴。”
会稽王就要返回了?萧娇拧眉。
之前会稽王来金陵,每次都会呆上月余,这次算算时日,才不过十来天。且每次会稽王来京,陛下并无特别礼待,为何今夜会设宴饯行?
内官继续道:“陛下隆恩,知会稽王久未见外亲,还特意召许谢氏入宫共享盛宴。”
听到谢氏,萧娇心中微微一跳。
恰这时,内官挑起帘幕。寝殿里有话语声传出,萧娇跨进殿槛,抬头见太后正和一人说着话,见到萧娇,太后才微露出笑意,招手道:“阿狸过来。”
萧娇敛裙而起,目不斜视走到太后身旁。
太后拍拍萧娇的手:“你还未见过会稽王及小郡王。”
萧娇再次朝东侧屈膝万福。
却听一道雄浑的声音响起:“一年未见,郡主出落得愈发清丽端庄,是太后教导有方。”
会稽王锦袍玉带,虽年过五十,但鸢肩虎背,双眼炯炯,十足威严。他身侧坐着位穿宝蓝鹤纹云锦长衫的年轻男子,体态有些微胖,见萧娇望过来,咧嘴一笑。
太后满脸慈祥:“阿奴上次来金陵时,尚还是孩童,我记得他那时白白胖胖,秀气极了,像一个女孩儿,阿狸当时还跟我说,特别喜欢新来的阿姊。”
卫冲听到这,冲萧娇眨眨眼。萧娇斜睨他一眼,面容尴尬。
太后笑望他俩的互动,末了挪开目光,敛了笑意,雍容面上露出一丝怅惘:“岁月催人老,没想到,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庭院里无患子花落满地金黄,密叶里流莺声声鸣唱。
萧娇抬眼,金色日光折过窗牖透来,上下起伏的尘沫里,她看到会稽王望向太后,神色晦莫沉涌。
叙话间,天色慢慢暗淡,有侍女挑帘而入,道前殿已准备完毕。众人拜别太后,起身而出。
长禧宫外遍种紫藤,绕梁紫藤影深深浅浅,人行其中,衣袂沾香。会稽王随内官上前,卫冲随后。拐过一道小槛门,卫冲脚步慢下来,直到萧娇与他并齐。
“郡主可还认得我?”卫冲小声冲身旁人道,他的声音清亮,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像只憨态可掬的黄耳。
萧娇笑了笑:“怎会相忘,我还记得你那时说要送我一只狸猫纸鸢,小时我还巴巴等着,没想到当年小郡王一别,竟数载都再未踏足金陵。”
卫冲咧嘴笑:“你还记得!。”他忽而又叹气,“那年之后,父王将我送至建安求学,每年只有冬至那几天可回家,故而……”
“不过,此次来金陵,随行的侍从里有会扎纸鸢的,你若喜欢,不日便可扎好。”
萧娇点头:“那说好了,这次你不能爽约。”
卫冲浓眉一扬,目光微微闪亮。他还待说话,未料到前面的宫人忽而停了下来。
四周诡异地安静下来,下一息,众人齐呼陛下万岁。
萧娇心中一滞,微抬眼,隔着重重人影,她看到卫珩站在花架藤影下,双目沉沉,正向这边望来。她忙低下头,和众人一样,躬身行礼。
顿了半晌,卫珩才开口:“三皇叔免礼,三皇叔方才是自……母后宫殿而来?”
会稽王威严的声音响起:“方才已向太后辞别,太后凤体微恙,陛下忙于政务外,还要多关注长禧宫。”
卫珩嘴角忽勾起一抹笑意:“三皇叔说的是,朕这段时日来,的确少去长禧宫请安,是朕之过,幸得三皇叔日日入宫看望,母后身体渐次康愈,朕要多谢三皇叔。”
皇上话说完,周围立刻遁入沉默。萧娇蹙了蹙眉,只看到会稽王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攥紧。
卫珩又是一笑,目光后移,直接落到身后卫冲身上。也不知他想到什么,脸上忽敛了笑意,众人正惴惴时,卫珩一摆袖,直接略过众人,往宴客殿行去。
天子一走,余下众人紧随其步。
萧娇跟在人群中,心中却泛起疑云。自小,她便住在宫里,也知晓会稽王与太后亲厚,只是,每次会稽王进宫,卫珩都有意无意地避之不见,即便是非见不可的场合,卫珩也对会稽王冷冷淡淡,言辞间亦有不当之语。起先,她只当卫珩不喜会稽王肃严性格,但如今瞧着,好像并不止于此……
萧娇又想到方才会稽王满脸愠色,似乎也在竭力压着怒气。会稽王执掌一方,府里人才济济,权势极大,且并不若一般的藩王,他的母亲乃是元帝元后,若非当年元帝宠爱苗妃,会稽王本应是太子。何况他驻兵会稽,手下军队曾参与过多次抗戎之战,在大盛朝威望颇高。这样一位藩王,想必自负极高,卫珩几次三番故意冷落,必然早已惹怒他,可是这些年来,他对卫珩,却从未有僭越之举,言语间也颇为关心。
萧娇望着远处两道身影,一时间只觉心中起起伏伏,这两人之间……着实令她费解难懂。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