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纱帘门后,走出来的俱是谢氏大房女眷。个个气度雍容,面带疑惑。
沈氏低咳一声,笑道:“大人,人已经都出来了,您看……”
闫风识目光寻过众人,挪过一处时,微微一滞。女眷中,有个头裹包巾的女子,面容呆滞,正被几个壮硕婆子围在中央,和周围一众女眷格格不入。
闫风识抬手一指,问:“她是?”
沈氏掀起眼皮,看了眼,依旧谦和道:“她是五叔之妻,陈氏,近日身子有些欠恙。”
闫风识点头,上前几步,走到陈氏面前。
近看这位陈氏,才发觉她除了面色萎顿外,肌肤近乎无暇,明明已年逾四十,但看上去仿佛和双十年华的女子一般,没有一丝皱纹。
且眼下,闫风识就站在她面前,她却浑似没看到人般,双眼木然望着虚空,瞧着,的确有些疯怔。
一旁婆子挪了挪身子,将陈氏往身后一挡,咧嘴笑道:“大人,我家夫人病了许久,脑子也有些混沌,您见谅,见谅……”
闫风识眸光微动,再次走到沈氏面前,道:“人暂无问题,夫人,此番多有得罪。”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昨夜既然有人遇害,夫人还应提高警惕。这山间并不安全,夫人还是带着女眷早些离开才是。”
沈氏淡淡笑道:“大人提醒的是,我已让下人准备马车,稍后便启程回城。”
闫风识再次颔首,随后领着官兵离开。
走出后舍,没等多久,一旁小道上急速行来三人,俱是短衣窄袖,一副精干的装扮,其中领头一人靠近闫风识,低语几句。
闫风识听罢,沉默地挥了挥手,三人得令远去。
这三人,实是大理寺探查精卫,方才,他趁谢氏女眷出门之际,让他们潜入几间禅室,然而,所探的结果却是并无可疑。
闫风识望着远处静悄悄的后舍,眸光愈加幽深。
昨夜除了姑母,另死掉的一人正是马用。但他却与姑母不同,姑母是跌崖摔死,而马用……是死于中毒,且所中之毒居然又是三月春。结合现场痕迹与他昨夜所见,他大体能推测出这两人死前一刻的状态。马用是早被人下了毒,毒发的那一刻他恰好站在山崖边,而姑母,大概是想抓他,但是脚步不稳,也跟着跌落下去。
也就是说,姑母是牵连枉死,但马用却实打实被人谋杀。
但是,谁会想要杀马用?他死了,对谁有好处?
闫风识按了按眉心。马用其人,乃无利不起早,他来灵泽山,一定不是为了向道士请经祷告,这背后必有重利所诱。那日,他看到了乌木马车驶进谢府,再加上这一段时间来,他频繁进出高门府邸,会不会……
但如果是谢氏,这整件事就变得极其棘手,当先一条,就是这三月春的来源。
闫风识正暗自思忖,有人在身后喘着粗气唤道:“大人。”
闫风识回头,见是余大。他满头大汗,想是刚从山下爬上来。
“大人,马婆婆昨夜昏过去,现在已经转醒。她让属下带话,说有事要单独对您讲。”
马婆婆?
闫风识顿了顿,忽然想起,马婆婆到如今还被马用蒙在鼓里,她大概真以为自己亲侄儿被人害死了。马用坑蒙拐骗,对人只有利用,毫无真心,倒骗得一人真心相待,想来也真是讽刺。
他扶了扶额头,刚迈开脚步,日光陡然一泻而下,他毫无遮挡地置身于天光下,眼中一片模糊,闫风识抬起手,下意识挡住脸,然而身子却在这时止不住颤栗起来。他猛然想起,他从昨夜一直忙到今晨,还未用药,而他从不离身的水囊,此刻也留在庄子里……
余大见闫风识变了脸色,连忙上前扶住他。
“大,大人,你怎么了?”
腹中翻腾如绞,余大的声音明明近在耳旁,却恍若隔了千重,虚虚晃晃,听不真切。闫风识攒紧手心,牙冠用力,勉强终于感知到血腥味,借着这一丝清明,他颤抖着对余大说:“给,给我捕几只山鸡、或鸟,要快……”
余大不明所以,见闫风识满头冷汗,面容苍白,不放心道:“大人,你——”
“快去!”
闫风识厉声。
余大只得离去。山间虫鸟多,不多时,就抓到了几只。余大不放心闫风识,忙往回赶,走到方才离开之地,就见古伯树下俯卧着一人。
“大人!”
余大从地上扶起闫风识。仅这一会儿功夫,他浑身湿透,脸上更是惨无血色,余大吓得话也说不转:“您,您……”
闫风识双目半阖,嘴角动了动,虚弱问:“抓到了吗?”
几只雏鸟喳喳乱叫,余大已绑了它们翅膀,忙伸到腰间将它们提出来。
闫风识眼前只剩血雾,他颤抖着伸出手,摸到一只毛茸茸乱动的东西。
“余大,你别过脸,不,不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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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婆婆跪在堂前蒲垫上,佝偻着身子,望着眼前人来人往,她已从昨夜噩耗中清醒过来,此刻心中除了忿恨,再无其他。
她知道,侄儿、夫人都是被人害死,是那人,她一定要亲口说出真相……
堂外响起一声低呼,接着有缓缓脚步声响起。
她抬起头,便见闫风识走了进来,其实只要她留心,便会发现闫风识脚步虚浮,脸色也很不好,然而马婆婆一心沉浸在自己悲愤的情绪中,见到闫风识归来,再也压抑不住脱口而出。
“大郎君,奴有紧要事向您禀报。”
闫风识扶着案沿坐下,他按着眉心,未着血色的唇惨白得有些骇人,他微抬手,挥退旁人。
大门徐徐阖上,几斛日光透过天窗斜溜进来,室内昏沉沉一片。
“你,有何事找我?”闫风识的声音很低,每说一字都仿佛要思考般停顿一息。
马婆婆却无暇顾及,她直起身,双眼里若有火光燃动。
“大郎君,奴先前有事瞒您,其实……女郞并不是夫人亲生女儿!”
闫风识灰眸幽深,只望着她,并不说话。
马婆婆颤抖起来:“这一切都归罪于老奴……那年冬天,夫人不在庄上,女郎因贪玩从树上掉下来,一直昏迷不醒……后来,夫人回来了,女郎就再也没醒来。夫人悲痛欲绝,也跟着病倒。老奴没有办法,只好前往唐家求救,但到了唐家,只有管家相见,那管家说稍后会请大夫,让奴先回去。奴跟着夫人在唐家生活了十多年,怎会不知道唐家这是在敷衍。但老奴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就只好回去。”
“那年冬天很长,到了三月河面还结着冰,老奴不得不绕行到远一些的村落,快走出村子时,却看到一个玉瓷一般的女娃娃站在田埂边。奴见那女娃娃模样十分讨喜,长得竟还有七分像小女郎,又见她身边没一个大人,奴,奴便将心一横,抱起她就跑。”
“女娃娃在奴的怀中,不哭也不闹,奴便想着若是夫人见到她,说不定病会好一些……奴当时并没有掳走她的想法,只是,夫人看到她,病真的好了,不仅好了,人也恢复到以前的爱说爱笑,她唤女娃娃为怜儿,把她当成亲生女儿。”
“这件事一直压在老奴心底,老奴曾经很害怕,怕那女娃娃的亲生父母寻来。但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奴从没听说附近村里哪家小孩走丢了,也从没见人寻找过失踪女童。奴便以为,定是上天可怜我家夫人,知晓夫人没了女儿,特意送了一个女娃娃来。”
马嬷嬷以首叩地,语气愈发激越:“大郎君,夫人一向心善,从不与人结怨,怎会无端横死,还有我那侄子,虽然喜欢赌钱,但早已洗手不干,又能和谁结仇?老奴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人,杀害夫人与我侄子的恐怕和女郎的生身母亲有脱不开的干系!”
“那人,是谁?”闫风识看着她,幽幽开口。
马婆婆梗着脖子,将眼一闭,终于将闷藏于心的话说出。
“她,就是谢氏五夫人。”
闫风识并没有多大情绪变动,他再次揉了揉眉心,以极缓的语调说:“马婆婆,我谅解你的心情,但,怀疑人不能靠胡乱猜测,谢氏丢了女儿却这么多年不过问,这并不合情理。”
“郎君!”马婆婆抬起头,语气急促:“奴并非乱猜,而是亲眼所见。自去年从鲁郡入京,夫人便一直居在清苑,不常出门,更没有其他交际,成日只抄写经文。然而就在今年玄元节后,却突然收到一张请柬,奴不知请柬内容,但自此之后,夫人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门一趟。夫人每次出门都很小心,也不让其他人跟着,仅仅有一次,临出门的前一天晚上,她和女郎,吵……吵了一架,第二天身体很不好,便将老奴带了去。奴这才知道,夫人去的竟是城郊的一座道观。”
道观?闫风识眸光微动。
“没错,正是离此地不远的太平观。奴看到夫人去了后堂,但没过多久,里面传出了争吵声,奴听得分明,是女子的声音……后来争吵声越来越激烈,奴担心夫人,忍不住偷偷向里面看……”
“奴看到,夫人站在大殿前,正和一个人争论着什么,那人,是一个年轻女子,起先奴还疑惑,夫人为何会与年轻女郎交往,后来,奴知道了,那人并不是年轻女郎,只是看上去很年轻,她出身世家,亦是世家媳妇,我听人唤她为谢五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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