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除了倒地的采薇,其余众人皆屏息凝神,四顾左右,个个状若惊弓之鸟。
萧娇初时的惊慌过后,眼下反倒镇定下来。她想,一个人在饿晕的时候,是有可能产生幻觉的。她凝思片刻,问一旁还在翻查的阿蛮:“这片石林,是何时建成的?”
阿蛮手下的动作一顿,慢慢回过头。
“你觉得是石林的问题?”他缓缓摇头,“不太可能,这片石林是我们苗寨一代代族人为了防止误闯而修建的,每一块石都是出于族人之手,眼下你看到的这些也不是同一批造成的,可能经过了十数代人,我实在想不出族人在这上面做手脚困住自己人的理由。”
闫风识靠近石块,细细打量。他自幼时便爱读书,不过读的也大多是正统经史,后来调入大理寺,为了更好审理案件,倒读了不少杂书。其中有一本专门介绍机括之奇书,上面提到一种机关,就是利用人之目视的缺陷造成鬼打墙的效果,进而困住误入里面的人。当萧娇提到石林时,他脑中兀地便想到了多年前他曾看过的这本奇书。不过,当时他只折服于书中机关的奇诡,并没有对机关构造仔细研究。
这些石林,莫不是也是如此?
他对石钻研,左看右看,却仍然没有半分头绪。
萧娇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她目光扫了扫近旁两三个大小不一的石塑,而后在面前的石塑前站定。这石塑倒与其他石塑没什么不同,只是上面的彩绘更为清晰。萧娇凝视一阵,又挪动脚步,去了旁边几块。
等几块都看完,她才拉了拉闫风识衣袖,压低声音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些绘画……很奇怪。”
绘画?
闫风识眉头一抬,视线落在他面前的这一幅。
这幅绘画描绘的是苗族人送圣女祭祀血枫的场面。画面中苗人头顶五牲祭品,站成一排,远处圣女衣带飘飞,遥遥远去。他看了看,和一般的祭祀绘画差不多,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闫风识眉头微蹙,又走到下一幅画面前。这幅是紧承上一幅画,画面中有一颗巨大的古枫树,相比之下,它一侧的圣女就显得渺小很多,因这幅画中具体描绘了古枫的形态细节,闫风识看得稍久一些,不过一番看下来,除了古枫树形态上高大些,其他倒和一般枫树没什么不同。
闫风识又走到第三幅画下,这次画面上只有血枫,与前幅画不同,这幅画上的血枫仿佛更舒展些,枝干上不知镀了层什么,闪着银色的光芒。闫风识想了想,又继续走到下一幅画面前,不过这幅画却没有继续描绘血枫,画上有男有女,俱带着蝴蝶样帕巾,似是在庆祝某个节日。再往后,许是年代久远,石块上的色彩已经黯然,仅剩下依稀模糊的线条可供分辨。
这一通看下来,除了血枫树稍有怪异外,其他似乎没什么奇怪。
闫风识再次回到第一幅画前,萧娇见他面容端凝,知他还没看破此间玄机,不由提醒道:“你看这里。”
她手指纤细,指端所指的恰是苗人祭祀队伍前方的一片空地。
这里分明什么也没有……蓦然间,闫风识眸子一转,终于明白过来。
是了,这幅画上遗漏了一个关键之处。这片石林!
如果石林是进入禁地的边缘之口,那么苗人当初绘制这幅画时怎么可能漏掉这样的地方?
几步之外,阿蛮不安的走动声回响在耳边,萧娇左右忘了眼,靠近闫风识,道:“阿蛮也说,这些石塑是早年的苗寨人一批批分别绘制运来的,可是最初他们怎会知道哪里是禁地边缘?”
“我想,最开始,苗人是不知道禁地的具体范围,而他们之所以将某一片区域认定为禁地,是不是因为,当初他们送祭圣女后,同那老寨主一样,也困在这片区域不能出去。”
此言一出,闫风识苍白的嘴唇抿紧,脸上再无血色。
萧娇的话不无道理。若事实果真如此,那这些石塑乃是无数苗寨人用生命铸成的界碑,它们一块块都在提醒着后来人:不要进入,里面有危险!
可是,金陵出现的仙人皮又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顺着巫水流出的?
这简直太荒谬了。
闫风识的心随着思量起伏。因此,也就没注意到身后脚步声已经停歇。耳畔忽刮过一阵凉风,下一刻他便听到萧娇讶然尖叫。
他猛地转过头,就见萧娇被阿豹钳住倒扣在肩膀上,苗人一队闪过石塑,迅速朝一侧离开。
他心中一紧,忙追上去,然而石塑重重叠叠,转眼就没了苗人的影子。
斜旁里,有人冷哼一声。
“放心,他们不会干什么,只是要让圣女走她应该走的路罢了。”
闫风识倏然停下脚步,他回头,圆石旁,采薇紧靠着那一堆骸骨,目光幽深。
“你何意?”他厉声问。
采薇眼珠黑漆漆瘆人:“你不是也看到那些绘画了吗?没有圣女血祭,神木生气了,是不会放任何一个人离开的。”
闫风识灰眸一滞:“你是说,他们带她去了禁地里?”
采薇没有回答他的话,只凄厉厉大笑:“呵,不过都是一帮贪生怕死之辈罢了。阿爹,你瞧瞧,你当初舍弃自己的生命,所保护的只是这样一群人,呵呵,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她笑着笑着,又慢慢俯倒在骸骨上,声音透着哭腔。
听她话中之意,他们走不出石林,是因为血枫在“做怪”,而苗人早就知道原因,故而掳走萧娇去献祭血枫?
闫风识脸色绷沉,再不看她,只循着地上踪迹朝石林更深处行去。
也不知走了多远,渐渐,石塑越来越少,地上的踏痕也愈来愈杂乱,终于到了一处石塑前,那些凌乱的脚步再没前进,转而自一侧折返。
风渐渐大了些,四周高木参差,大片大片的树叶接连成一体,像是流动的绿色巨浪。
闫风识试着喊了两声,风声和着呼唤,在幽深的密林里传荡而去,树叶依风而动,发出嗡嗡回响。然而,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
“郡主!”他再次长呼。
“哗啦啦”,树叶响动之声愈发大了,竟有种似回应他的窃窃私语。
“萧娇——”
闫风识提气,用尽力气高呼。
呼呼风声过后,忽然,一道若有似无的轻叹从密林里幽幽传来。
“过来。”
那声音道。
闫风识听得真切,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非但如此,那嗓音略显低沉,仿佛记忆深处某个瞬间突然苏醒,让他一阵恍惚。
风声里,那声音又叹息道:“过来。”
闫风识在冷风里迷茫,心里某处结痂的地方,再次裂开,流出热血。
不由自主般,他迈开脚步,向着那一处行去。
拨开挡路的树枝,他看到树后竟是一方圆池,圆池旁好似有位青衫女子,正对水而坐。
深山老林,空无人烟,有位薄衫女子出现在这里,实在离奇。然而,闫风识的脚步却定住,他望着那女子背影,内心涌起巨大的震骇。
慢慢的,那女子转过脸,一张玉颜,刹那惊鸿。她仍望着水面,容色愁苦,一行珠泪自她面上滚落,在水面上漾开一层层涟漪。
“识儿,是娘不好。娘不该打你、骂你,看到你那样,娘,娘心里好苦……”
“你永远也不知道,每骂你一声,每打你一下,我的心就像被刀子一寸寸割过,其实,我不是恨你,我是恨我自己,我是怨我自己。我怨我自己当年为何要去那场宴席,我恨我自己那时为何没有勇气自戕,如今,这都是我的报应,是我的报应……”
闫风识呆呆地站立,那个水边恸哭的女子,他没有看错,是他的母亲袁氏。在他的记忆里,袁氏每次看到他,脸上永远是冷淡的表情,眼神中的怨憎更是毫不遮掩。但眼下,袁氏神情悲楚不似作伪,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说出这样一番话。
水池边,袁氏还在低泣。
“可是,每次看到你,都会提醒我当年发生的事,你是我的孩子,更是我不洁的证明,我要怎么面对你,我无法忘掉那些事……”
闫风识的心似被一张大掌狠狠揪起,他想呼叫,但嗓子却被堵住。
他不是闫氏的孩子。这一认知其实在他幼年时就已经隐约猜到。母亲的恨不会没有缘故,父亲的冷漠也不会平白无故,在父母一次次破碎的争吵中,他其实早已经知晓。
他是母亲酒后被玷污所生出的孩子,只要他存在一天,母亲就不可能真正释怀。
闫风识垂下眼帘,冷风刮走他眼角的泪水。下一刻,那边响起咚咚之声。
他惶然抬头,就见袁氏跌跌撞撞站起来,她站在水池边,脸上带着决绝之意。
“一切都结束了。”她踮起脚。
恍惚中,闫风识再次回到了那天,母亲倒在血泊中安然的脸与面前这一张脸重叠起来,他心中一紧,脱口而出,唤道:“母亲!”
与此同时,他迈出一条腿,就要跨步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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