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是在周一的早读课上，第一次在课本里发现那块糖糕的。
不是爸爸常买的巷口那家——那家的糖糕外皮脆，咬开能看到芝麻粒嵌在面里，甜得很实在。这块糖糕裹在油纸里，纸角已经被水汽浸得发软，糕体有点塌，咬下去时，甜味像掺了水的蜜，淡得几乎尝不出来。她捏着油纸，指尖触到里面温热的糕体，突然想起上周运动会躲在教室时，林晓塞给她的那块草莓硬糖，糖纸在阳光下闪着橘色的光，比此刻的糖糕更暖。
“发什么呆呢？”林晓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声音压得很低，“赵老师在看你呢。”苏念赶紧把糖糕塞进课本夹层，翻开语文书，目光落在“岳阳楼记”的标题上，可脑子里全是昨晚爸爸的样子——爸爸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地图，手指在路线上反复划着，蓝色的工装服还没来得及换，袖口沾着点机油，他说“下次跑短途，就能陪你去放风筝了”，那时她笑着点头，却没说“爸爸，我其实不想放风筝，我只想你陪我坐一会儿”。
早读课下课，苏念把糖糕拿出来，偷偷放进书包最底层。油纸的褶皱里沾了点课本的油墨，她用指甲一点点抠掉，像在打理一件易碎的宝贝。她知道爸爸是特意给她带的——爸爸每次出车回来，不管多累，都会给她带点小零食，有时是糖糕，有时是水果糖，有时是她小时候爱吃的麦芽糖。可她现在看着这块糖糕，却觉得喉咙发紧，好像这块小小的糕体里，藏着她不敢承受的重量——爸爸的期待，妈妈的笑容，还有她自己逼自己的“懂事”。
中午吃饭时，林晓拉着她去操场看云。秋日的天空很蓝，云像被揉碎的棉花，慢慢飘着。“你昨天怎么没去放风筝？”林晓咬着汉堡，含糊地问，“我还特意带了你的风筝，就是上次你画的那个小太阳的。”苏念坐在草地上，手里攥着一根草，叶子被她掐得变了形，“我爸爸临时要去装货，下次再去。”她没说，其实爸爸早上五点就起来了，把风筝线轴修好了，还在上面系了个红色的蝴蝶结，可她看着爸爸布满血丝的眼睛，却说“爸爸，我今天不想去了，你去休息吧”——她怕爸爸累，怕爸爸因为陪她而耽误工作，更怕自己在放风筝时，又像运动会那样搞砸了。
林晓把最后一口汉堡塞进嘴里，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就是想太多，”她指着天上的云，“你看那朵云，像不像冰淇淋？草莓味的，上面还撒了巧克力碎。”苏念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云确实像冰淇淋，软绵绵的，好像咬一口就能尝到甜。她想起小时候，妈妈带她去公园，给她买了个草莓冰淇淋，她吃了一半，剩下的给妈妈，妈妈笑着说“念念真乖，知道心疼妈妈”。那时她觉得，“乖”是件很简单的事，只要听话，就能让爸爸妈妈开心。可现在，她却觉得“乖”像一件沉重的外套，压得她喘不过气。
下午有节美术课，老师让大家画“最开心的瞬间”。苏念拿起画笔，却不知道该画什么。她想画爸爸给她带糖糕的样子，想画妈妈给她煮排骨汤的样子，想画林晓拉着她看云的样子，可她的笔尖落在纸上，却画了一个“背着石头的小人”，小人的脸上没有表情，周围是一片空白，没有太阳，没有云，没有花草。她看着这幅画，突然觉得很委屈，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明明有很多开心的瞬间，可为什么她画出来的，却是这样灰暗的画面？
美术课下课，赵老师走过来，看着她的画，轻声问“念念，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苏念赶紧把画折起来，放进书包，“没有，老师，我只是不知道画什么。”赵老师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温柔，“要是有不开心的事，随时可以跟老师说，”她顿了顿，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水果糖，递给苏念，“这个给你，草莓味的，跟你小时候爱吃的一样。”苏念接过糖，糖纸在手里攥得发皱，草莓的甜味透过糖纸传过来，像小时候妈妈给她的那颗糖，暖得让她想哭。
放学回家，苏念推开门，闻到了排骨汤的香味。妈妈系着围裙，正在厨房盛汤，看到她回来，笑着说“今天炖了你爱喝的排骨汤，放了你喜欢的玉米和胡萝卜”。爸爸坐在客厅里，正在修自行车，听到声音，抬头笑了笑，“回来了？快来看看，爸爸把自行车修好了，下次可以带你去骑。”苏念放下书包，走到厨房帮妈妈端汤，汤碗很烫，她用毛巾裹着，慢慢走到餐桌前，“妈妈，爸爸，你们也喝。”
吃饭时，妈妈给她夹了块排骨，“多吃点，补补身子，最近学习别太累。”爸爸也给她夹了块玉米，“下次跑短途，爸爸带你去乡下，那里有很多好吃的，还有你小时候爱吃的麦芽糖。”苏念低头喝汤，排骨汤的香味很好，玉米也很甜，可她却尝不出味道，只觉得汤里的盐放多了，咸得她眼眶发潮。她想跟爸爸妈妈说“我最近很累，不想学习，不想骑自行车，也不想去乡下”，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谢谢爸爸妈妈，我会努力的”。
晚上，苏念坐在书桌前，从书包里拿出那块糖糕。油纸已经干了，糕体变得更硬，她咬了一口，甜味几乎没有了，只剩下面的干涩。她把糖糕放在桌上，翻开秘密笔记本，在“背着石头的小人”旁边，写了一行字：“爸爸的糖糕很甜，可我为什么尝不出味道？”字迹被眼泪晕开，变得模糊。窗外的月光落在纸上，像一层薄霜，冷得让她发抖。
她想起白天赵老师给她的那颗水果糖，她还没吃，放在书包里。她把糖拿出来，剥开糖纸，草莓的甜味漫开，比糖糕的甜更真实。她含着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空。星星很少，只有几颗，微弱地闪着光。她想起林晓说的“你就是想太多”，想起赵老师说的“有心事可以跟我说”，想起爸爸妈妈的笑容，突然觉得很迷茫——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自己开心起来。
半夜，苏念被一阵轻响吵醒。她睁开眼，看到门缝里有光，是爸爸在客厅里走动。她轻轻下床，走到门口，看到爸爸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那块她没吃完的糖糕，慢慢咬着，眉头皱着，好像在尝什么苦涩的东西。爸爸的头发里，又多了几根白发，在灯光下很显眼。苏念的眼泪突然掉下来，她知道，爸爸其实早就知道她不开心，爸爸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她，可她却连一句“爸爸，我不累”都不敢说。
苏念回到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眼泪无声地掉下来。她想起那块糖糕，想起爸爸的笑容，想起妈妈的排骨汤，想起林晓的冰淇淋，想起赵老师的水果糖，突然觉得，这些温暖的东西，像一张网，把她困住了——她想逃，却又舍不得，因为这些温暖里，藏着她最珍视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问：“我什么时候才能不用逼自己懂事？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开心起来？”
窗外的月光，依旧冷得像霜，落在苏念的枕头上，像她藏在心里的秘密，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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