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是被门锁转动的轻响惊醒的。
她正趴在书桌前补上周落下的物理笔记,台灯暖黄的光在草稿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笔尖悬在“受力分析”的图示上方,墨迹晕开一点,像她没睡安稳的梦。窗外的天已经擦黑,楼道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爸爸苏志强的,带着长途货车颠簸后的沉缓,每一步都像踩在旧木地板上,闷声却踏实。
她立刻直起身,把桌上散乱的草稿纸叠好,又摸了摸眼角,确认没有熬夜留下的红血丝。手指碰到抽屉时顿了顿,那里藏着上周被周慧发现的试卷,还有她昨晚没敢写完的日记,最后一句停在“我好像又让他们失望了”。
“念念在家呢?”苏志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风尘仆仆的沙哑,还混着糖糕的甜香。苏念跑出去时,正看见他弯腰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放在玄关,外套上沾着些细碎的雪籽,在暖空气里很快化成了小水珠,洇出深色的印子。
“爸爸。”她喊了一声,伸手想去接他手里的纸袋子——那是巷口张记的糖糕,每次苏志强出车回来,总会绕路买上两盒,糖霜裹得厚厚的,咬一口能甜到喉咙里。小时候她总等在门口,踮着脚抢纸袋子,现在却只是慢慢走过去,手指轻轻碰到袋子边缘,又很快收了回来。
“刚卸完货就往回赶,生怕晚了糖糕卖光。”苏志强直起身,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掌心的老茧蹭过她的发顶,有点糙,却带着熟悉的温度。他的眼睛里满是疲惫,眼尾的细纹比上次出车前深了些,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可看向她时,还是像以前那样,亮着“我女儿最乖”的光。
苏念低下头,盯着他鞋上沾的泥点——那是国道旁的黄泥土,她在爸爸的地图册上见过,蜿蜒的线条旁写着“雨天路滑”。“路上顺利吗?”她问,声音比平时轻了点,像怕惊扰了什么。
“顺利顺利,就是回来时赶上点小雪,慢了半个钟头。”苏志强把纸袋子塞进她手里,转身去脱外套,“这次跑南边,见着不少新鲜事——有个服务区的桃树都开花了,比咱们这儿早俩月;还有个老货车司机,带着他儿子跑运输,那小子跟你差不多大,会帮着检查轮胎呢。”
他说得兴起,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橘子,表皮还带着点青色,“你看这个,南方的橘子,比咱们这儿的甜,我尝了一个,没敢多吃,给你留着。”橘子被他揣在怀里焐得温热,苏念接过来时,指尖能感受到果皮上细密的纹路,像爸爸手掌上的茧。
两人坐在沙发上,苏志强还在说路上的事——说他怎么避开拥堵的路段,说服务区的盒饭有多难吃,说夜里开车时看到的星星有多亮。苏念捧着橘子,偶尔点头,偶尔“嗯”一声,眼睛却盯着爸爸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双手布满了老茧,指关节有些变形,虎口处有一道浅浅的疤,是去年装货时被铁皮划的。当时她看着爸爸用碘伏擦伤口,想说“爸爸别再开货车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爸爸你小心点”。
她突然想起期中考试前的晚上,爸爸也是这样坐在她旁边,手里拿着地图册,却没怎么看,只是偶尔抬头看她写作业。那时她还在想,一定要考第一,让爸爸开心,可最后还是只考了第二。现在爸爸就坐在她对面,说着轻松的话,没提考试,没提成绩,可她心里的石头却越来越沉,像压着一块浸了水的海绵,连呼吸都觉得闷。
“对了,你妈妈呢?”苏志强终于停下话头,环顾了一圈客厅,没看到周慧的身影。
“妈妈去幼儿园加班了,说今晚要盘点食材,晚点回来。”苏念把橘子放在茶几上,起身想去倒杯水,“我给你倒点热水吧,路上冷。”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苏志强拉住她,“你坐着,爸爸不累。”他起身走向厨房,脚步声在空旷的客厅里格外清晰。苏念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爸爸好像比以前矮了点,肩膀也有些驼,外套的后颈处磨出了一圈毛边——这件外套还是前年冬天买的,爸爸说“还能穿,不用换”。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的扶手,布料上的花纹被她抠得发皱。有句话在喉咙里滚了很久,像要破土的芽——“爸爸,我最近很累”“爸爸,我不想考第一了”“爸爸,我好像有点撑不住了”,可每次话到嘴边,都被爸爸的笑容堵了回去。她怕自己一说,爸爸眼里的光就会暗下去,怕他会说“爸爸这么辛苦,你怎么能不努力”,更怕他会像妈妈那样,笑着说“没关系,下次再努力”,却藏着她看不见的失望。
厨房传来水壶烧水的声音,苏志强哼着不成调的歌,是以前常唱给她听的童谣。苏念起身走到厨房门口,看见爸爸正对着水龙头洗手,水流哗哗地响,他的手在水下搓了又搓,好像要把手上的风尘都洗干净。阳光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厨房里的灯是冷白色的,照在爸爸的头发上,能看到几缕显眼的白。
“爸爸。”她轻轻喊了一声。
苏志强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着手,回头看她,“怎么了?是不是饿了?等你妈妈回来,咱们一起做饭吃,爸爸给你做你爱吃的番茄炒蛋。”
苏念摇了摇头,走到他面前,盯着他擦手的毛巾——那是她去年生日时送的,上面印着小猫咪,现在边缘已经有些脱线。“爸爸,”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发颤,“你跑货车,是不是很辛苦?”
苏志强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把毛巾搭在肩上,“辛苦啥,爸爸是男人,这点累算啥。你只要好好学习,将来不用像爸爸这样风吹日晒的,爸爸就满足了。”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是爸爸的骄傲,比什么都强。”
“骄傲”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苏念的心里,她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赶紧低下头,假装看自己的鞋子,“爸爸,我……”
“水开了!”苏志强突然喊了一声,转身去拿水壶,打断了她的话。“爸爸给你泡杯红糖水,你最近好像有点怕冷。”他熟练地找杯子,放红糖,倒热水,动作一气呵成,好像演练过很多次。
苏念站在原地,看着爸爸的背影,那句没说出口的“我很累”,终于还是咽了回去。她知道爸爸是为了她好,知道爸爸辛苦,所以她不能说,不能让爸爸担心,不能让爸爸觉得“他的骄傲”其实一点都不坚强。
红糖水下肚,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暖到心里。苏志强还在说路上的事,苏念偶尔点头,偶尔“嗯”一声,眼睛却盯着茶几上的糖糕。那糖糕的甜香飘进鼻子里,以前她觉得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现在却觉得有点腻,像压在心里的甜,甜得发苦。
她想起昨晚失眠时,在秘密笔记本上写的话:“我好像变成了一个机器人,只会说‘好’‘我知道了’‘我会努力的’,却忘了怎么说‘我不想’‘我好累’‘我需要帮助’。”当时她把笔记本藏在书包夹层,怕被爸爸妈妈发现,现在她看着爸爸布满老茧的手,突然觉得,也许爸爸妈妈永远都不会发现,他们的“乖女儿”,早就已经快撑不住了。
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细碎的雪籽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苏志强还在说笑着,客厅里的灯光很暖,糖糕的甜香还在飘,一切都像以前一样,温馨又安稳。可苏念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像她藏在抽屉里的试卷,像她没敢说出口的话,像她心里越来越沉的石头,正在慢慢裂开,只是没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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