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沉站在院长办公室门外，用指甲轻轻刮蹭着乐谱夹的边缘。早晨八点的阳光透过走廊窗户斜射进来，在他脚边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他今天特意提前了二十分钟到，却没想到有人比他还早。
隔着门板，他听见里面传来吊儿郎当的声音。
"...所以您就别为难我了院长，我们乐队真排不出什么高雅节目。"
周沉推门的手顿在半空。
"这是学院120周年庆典，不是你们地下酒吧的拼盘演出。"院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现代音乐系和古典音乐系各出一个节目，你代表现代音乐系，和周沉合作。"
"那个节拍器成精的钢琴生？"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我怕他听到我们的改编版《钟》会当场心梗。"
周沉猛地推开了门。
办公室里的两人同时转头。林野懒散地靠在院长办公桌边，手里转着一支钢笔。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皮衣，左耳的三个耳钉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见周沉进来，他故意让钢笔脱手，金属笔身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正好，"院长推了推眼镜，"周沉，学院决定由你和林野合作一个跨界节目，古典与现代融合。下个月校庆演出。
周沉的手指无意识收紧了乐谱夹："我独奏的曲目已经准备..."
"肖邦第一叙事曲，我知道。"院长打断他，"但今年主题是'突破边界'。你们俩，一个太拘束，一个太放纵，正好互相学习。"
林野嗤笑一声："您这是要搞音乐疗法还是..."
"这是命令，不是商量。"院长从抽屉里抽出两张纸拍在桌上，"排练室B205，每周三下午。缺席一次，期末考评降级。"
走出院长办公室时，林野故意用肩膀撞了下周沉。周沉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着薄荷糖的气息。
"周三见啊，钢琴王子。"林野倒退着走了几步，突然做了个夸张的鞠躬动作，"记得带上你的节拍器和晕车药。"
周沉转身就走，却听见林野在身后吹了声口哨——是《小狗圆舞曲》的旋律，故意放慢了速度，显得滑稽可笑。
周三下午两点五十八分，周沉站在B205排练室门口。从门缝里传出的电吉他声告诉他，林野居然准时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排练室像是被飓风袭击过。乐谱架东倒西歪，地上散落着空啤酒罐，一套架子鼓占据了房间正中央，镲片在顶灯下闪着危险的光。林野背对着门坐在音箱上，吉他横放在膝头，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琴弦。
"你迟到了。"林野头也不回地说。
周沉看了眼手表："三点整。"
"我们乐队规矩，迟到一分钟罚一瓶啤酒。"林野转过身，晃了晃手里的易拉罐，"不过看在你这么乖的份上..."
"开始排练吧。"周沉放下乐谱夹，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杂物，走向角落里的三角钢琴。他试了几个音，皱眉道："这钢琴至少半年没调了。"
"将就着用吧，大小姐。"林野跳下音箱，从一堆杂物里踢出个凳子，"我们排什么？院长说要'古典与现代融合'..."他突然露出一个危险的笑容，"不如试试这个？"
电吉他猛地爆发出《命运交响曲》的前奏——如果那还能叫命运交响曲的话。林野把它改成了降E调的金属版，速度快了三倍，贝多芬的经典动机被扭曲成狰狞的嘶吼。
周沉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指节发白。
"不喜欢？"林野拨出一个刺耳的和弦，"那换一个？"下一秒，《月光奏鸣曲》被他弹成了布鲁斯风格，中间还夹杂着即兴的滑音。
周沉"啪"地合上琴盖。
"这就是你的音乐态度？"他的声音比冰还冷，"把经典作品肢解成哗众取宠的把戏？"
林野的笑容消失了。他放下吉他，一步步走到钢琴前，双手撑在琴盖上，与周沉隔着漆黑发亮的钢琴对视。
"那你的音乐又算什么？"他轻声问，"把活生生的音符关进规则的笼子？"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周沉能看清林野瞳孔里自己的倒影，还有他左耳第三个耳钉上刻着的微小字母——看起来像个"S"。
"至少我尊重作曲家的本意。"周沉说。
"音乐是活的！"林野突然提高音量，"巴赫、莫扎特要是活在今天，早玩起电子乐了！"
周沉正要反驳，排练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扎着脏辫的女生探头进来："野哥，贝斯手放鸽子了，今晚演出怎么办？"
林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先随便找个..."他的目光突然落在周沉身上，嘴角缓缓扬起，"等等，我们这儿不就有现成的吗？"
周沉还没反应过来，林野已经拽着他的手腕把他拉到了电子琴前。
"《Black Dog》，Led Zeppelin的，总听过吧？"林野塞给他一张皱巴巴的谱子，"根音都在上面了，副歌部分即兴发挥。"
"我不会..."
"你可是钢琴系的优等生，"林野贴近他耳边，呼吸拂过他的耳廓，"别告诉我你连十二小节蓝调都弹不了。"
周沉的手指悬在琴键上。他确实能弹——这首曲子他在室友的唱片里听过无数次，和弦进行简单得可笑。但承认这点意味着向林野屈服...
鼓手已经敲响了前奏。林野站在话筒前，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是**裸的挑衅。
周沉按下了第一个和弦。
起初他弹得极为克制，严格按照谱面上的根音进行。但渐渐地，当林野的嗓音在副歌部分爆发时，周沉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加上了左手琶音。第三遍副歌时，他甚至加入了即兴的装饰音——这是他在古典音乐里绝对不被允许的"越轨"行为。
曲终时，鼓手吹了声口哨："牛逼啊钢琴小哥！"
林野没说话，只是盯着周沉看了几秒，然后转身去拿啤酒。周沉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右手食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某种奇怪的兴奋。
你刚才在bridge部分用了减七和弦。"林野突然说，递给他一罐啤酒。
周沉没接："我不喝酒。"
"破戒才能玩好摇滚。"林野强硬地把易拉罐塞进他手里，"而且你弹错了两个音。"
周沉猛地抬头："不可能。"
"F#和B，第三小节。"林野仰头灌了口啤酒，喉结上下滚动，"不过错误让音乐更真实，不是吗？"
周沉震惊地看着他。林野居然能在即兴演奏中准确捕捉到细微的音准问题，这种绝对音感即使在古典音乐界也极为罕见。
窗外突然响起雷声。周沉转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天空已经乌云密布。
"要下暴雨了。"脏辫女生收拾着鼓棒，"野哥，今晚演出还去吗？"
林野看了眼窗外越来越黑的天空："取消吧。"他转向周沉，"继续排练？院长要的'融合作品'。"
雨点开始砸在窗户上。周沉犹豫了一下，打开自己的乐谱夹："我改编了德彪西的《月光》，加入了..."
"太软了。"林野扫了一眼就摇头，"校庆演出要的是炸场效果。"他从包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试试这个。"
周沉接过一看，是一首名为《边界》的原创曲谱。主旋律线条简单但充满张力，和弦进行大胆到近乎冒犯。最让他惊讶的是，副歌部分明显需要钢琴与吉他的对位演奏。
"你写的？"
林野耸耸肩："随便涂鸦。"
雨越下越大，敲打窗户的声音几乎盖过了说话声。周沉不自觉地揉了揉右手手腕——从今早起就隐隐作痛的部位。
"手怎么了？"林野突然问。
周沉迅速放下手："没什么。"他转向乐谱，"这个转调部分有问题，升F小调直接转到降B大调太突兀了。"
林野凑过来看谱子，肩膀不经意间碰到周沉。他身上有雨水、烟草和某种柑橘调香水混合的气息。"那怎么改？"
周沉思考了几秒，手指在琴键上弹出一段过渡和弦："加上这个，用等音转换..."
林野挑眉："可以啊。"他拿起吉他，跟着周沉的旋律弹了起来。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钢琴与吉他声在冲突中逐渐找到了平衡，就像两股相逆的洋流最终汇成同一个漩涡。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排练室突然陷入黑暗。停电了。
"操。"林野的声音在黑暗中特别清晰，"这下真被困住了。"
手机屏幕的光亮起来。周沉看见林野的脸被蓝光照亮，睫毛在脸上投下长长的阴影。他们沉默地坐在黑暗里，听着越来越急的雨声。
"你听Pink Floyd吗？"林野突然问。
周沉愣了一下："《月之暗面》。"
"哈！"林野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古典生私下都听摇滚。"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吉他，"《Wish You Were Here》，会弹吗？"
周沉的手指已经自动找到了和弦位置。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时，林野轻声跟着唱了起来。没有麦克风，没有效果器，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清晰而脆弱。
周沉发现自己正盯着林野的喉结——它随着歌声轻轻颤动，像一只被困在皮肤下的鸟。
唱到副歌时，林野突然转向他："你弹错了。"
"没有。"
"就是错了。"林野在黑暗中准确地抓住他的右手手腕，"这个和弦应该是..."他的手指覆在周沉的手上，引导着按向正确的琴键。
周沉的心跳突然加速。林野的手掌很热，虎口的茧子摩擦着他的皮肤。更让他震惊的是，林野的指法精准得不像一个摇滚乐手，而像受过专业训练的古典演奏家。
"你..."周沉刚想开口，走廊突然传来脚步声。手电筒的光照进排练室。
"还有人？"是保安的声音，"停电了，所有人离校。"
林野迅速松开了手。在手机微弱的光线下，周沉看见他的耳尖有点发红。
"周三继续？"收拾吉他时，林野头也不抬地问。
周沉轻轻"嗯"了一声。他的右手又开始颤抖，但这次他知道不是因为疾病——至少不全是。
走出教学楼时，雨已经小了很多。周沉站在屋檐下，看着林野冒雨跑向校门口的背影。他的皮衣在雨中闪着微光，像一条游向深海的鱼。
周沉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里还残留着林野手指的温度。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没有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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